庭前傳來少年人沙啞的聲音，顧聽霜推著輪椅停在院中，眉毛都已結(jié)霜，聲音疲憊：“勞煩你替我的兄弟們準(zhǔn)備一些牲畜rou類，他們已經(jīng)餓了四天四夜了。”

    “是，這就去準(zhǔn)備?！甭爼哉勚幸渤墒炝瞬簧?，他低聲問，“公子還好嗎？”

    “不太好，所以我們要盡快?！鳖櫬犓f。

    聽書隱約意識到了什么，但他仍然緊繃著聲音，問出了那句話：“盡快……什么？”

    顧聽霜嘴唇動了動，無聲，但是在場所有人都看見了這兩個字。

    “起事?！?/br>
    兩年準(zhǔn)備，就在今朝！

    寧時亭手把手為他建立人脈、為他籠絡(luò)幕府，而他自己也帶兵歷練，如今人人以為靈均王已死，卻是最好的時機。

    “傅家、韋家如何？”顧聽霜問焚綠。

    焚綠俯首報告道：“兩位少爺都很關(guān)心您的情況，一直沒有中斷聯(lián)絡(luò)。傅府借求藥之名來過，請殿下一旦有消息，立刻告知?！?/br>
    “知道了。”

    西洲盡在掌握。

    顧斐音勢力在西洲弱，怠惰吏治，他與國舅家爭搶西洲的治權(quán)，想要穩(wěn)住這一塊大肥rou，卻沒有人真正在意過這片土地的人民。

    真正讓西洲人民有傷可醫(yī)，有事可訟，雪妖來襲，有人庇護的，是靈均王府。他們設(shè)民事堂，寧時亭和他夜以繼日地處理公務(wù)，他們本無所求，但西洲人都記在心里。

    靈均王死訊傳來，無人命令，西洲人民自覺大喪。西洲千里盡白。

    “打仗，是要死人的?！鳖櫬犓谅曊f，“我要避塵珠，而你們，想清楚要什么。這一仗，我為你們打，也為我自己而打。”

    *

    “聽說了嗎？靈均王是被他親爹害死的，王爺雖然功高，可到底忌憚一個天靈根的兒子，之前靈均王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在府上就被百般虐待，那一身根骨，聽說也是王爺特意譴人弄廢的?！?/br>
    “怎么會有這樣的事？”

    “世道不公啊。靈均王去了，下一個西洲主人不知道會是誰……”

    “從前仙長在時，網(wǎng)羅靈器靈藥在府，雪妖來時毫無辦法，我們西洲是最豐饒的土地，可鎮(zhèn)上缺一個會火術(shù)的人都沒有留下來，多少人活活凍死啊！”

    “嗨，世子靈根怎么廢的？瘴氣?。∥髦薅嗌偃吮徽螝舛緩U了？你說，如今登仙路斷，那些在上頭的，有點靈根的人，巴不得絕了所有人的靈脈，巴不得千秋萬世……他們自己倒是成了一方土地仙，逍遙快活！”

    ……

    比戰(zhàn)火最先傳播的，是議論。比議論傳播更快的，是憤怒與懷疑。

    九洲其他地方，并不比西洲豐饒富庶，關(guān)于皇帝與晴王另有辦法提煉土地與活人靈氣的消息也在不脛而走，大批咒術(shù)師聞風(fēng)而動，決意前往各大洲探查那些已經(jīng)封閉的地方。

    鮫人南北海岸、八大靈山……還有更多的地方。

    第一個反的，不是西洲，而是冬洲。

    那是仙洲第八千零七界，將近年關(guān)的時候。

    顧斐音與寧時亭正式動身，靈帝準(zhǔn)備迎接他們前往王城，為他們準(zhǔn)備一場震動九洲的大婚。

    寧時亭按照仙家成婚禮儀，先由皇后娘家籌備，皇帝很看重他的制香能力，在京城賜他府邸一座，名為香居，他在里邊住著，每天有人前后進出、籌備。

    晴王那邊倒是認認真真做足了禮數(shù)，迎親六禮一個不少，加上皇帝賞的，各種奇珍異寶流水似的抬進來，由人清點、收入府庫。

    “岫山玉，靈山參……公子，這些都不看一下嗎？”

    府中的侍女試探著問道，“可都是好東西呢，陛下還獨賜了一張狼神皮，說是千年前的白狼王皮。您看看嗎？”

    寧時亭本來靠在廊下，身邊放著小火爐，正在煮茶，聞言，他抬起眼，雪白的睫毛顫抖了一下。

    “拿來我看看吧。”

    他的聲音溫和細軟，新來的下人們很喜歡他的性格，溫和不跋扈，但是偶爾也會議論著，這位即將成為晴王妃的絕色鮫人，是不是即將不久于人世。

    狼皮厚而沉重，寧時亭無從分辨那是不是真正的狼神皮，但他將它擁入了懷里。

    三天前，聽書府上的信鴿送來了一封問安信，語氣口吻都是聽書的，但字跡已經(jīng)換成了焚綠的字跡。這意味著他們和顧聽霜已經(jīng)見到了。

    但不是顧聽霜自己給他寫信，他也沒有留下只言片語，寧時亭只能盡力猜測他的狀況。

    信件上有清冷的梅花香。

    他忽而意識到那是誰的香氣。

    那是顧聽霜的氣息。

    他在靈均王府時，自己身帶異香，又時常調(diào)香，對香氣敏感，他總以為是府上種了太多梅花，梅花香氣來自府上，但是如今，回憶紛杳而來，他記起了少年身上那股淡淡的味道。

    強勁，孤獨，傲氣。

    他回來了，但不給他寫信。

    是還在怪他嗎？

    寧時亭低頭擁緊懷里的狼皮，手臂上的傷痕隱隱作痛起來。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

    “報——秦大人到，請見公子?！蓖膺呌腥朔A報，寧時亭收回思緒，抬起眼：“請讓他進。”

    秦?zé)籼ぱ┒鴣?，神色匆忙：“寧時亭，你可知道冬洲的事？消息是否從你這里敗露？”

    寧時亭疑惑地抬起眼：“什么？”

    “有咒術(shù)師前往冬洲探查，發(fā)現(xiàn)了冬洲地底與鮫人海的聚靈符咒。”秦?zé)粽f，“王爺想知道，你有沒有摻一腳。”

    寧時亭笑了。聲音清和。

    “你們?nèi)找古扇耸刂?，跟蹤我如同幽囚，我有沒有透露什么，是你們自己清楚的事?！?/br>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自己喪盡天良，草菅人命，這是報應(yīng)?！睂帟r亭一字一頓，唇邊仍然帶著笑意。

    秦?zé)舯凰痰靡汇丁麤]想到寧時亭可以這么直白：“你真是不想活了？”

    “顧聽霜已死，我沒有牽掛了，或許這也是你們想看到的?！睂帟r亭仍然笑著，“我要拿回我以前想得到的東西了，這些話我不會對王爺說，給彼此留個面子，可是對你這等蠅營狗茍之輩，說一說又何妨?！?/br>
    大院里還有其他侍衛(wèi)，寧時亭說話并未避人耳目，秦?zé)裟樇t耳熱：“你真是瘋了！寧時亭！”

    他轉(zhuǎn)頭就走。氣急敗壞的離開了庭院。

    寧時亭垂下眼，看著手里的白色狼皮，指尖緊緊地貼著那粗硬的毛皮，隨后將臉頰也埋入其中。

    第143章

    冬洲起事了，四方也已聞風(fēng)而動。

    九洲是仙洲，不同于人間，所有人都曾看見過那條修神登仙的路，雖然大地上靈氣消散，但他們總有法器和常識，能夠看出一片地方出了什么事情。

    而鮫人海已經(jīng)死去，冬洲城下的奪命符文被人發(fā)現(xiàn)——長達千里的巨陣，上面是幾十萬條日漸干涸的人命！

    這不是能夠栽贓的問題，而是只有舉國之力才能做下的布置，至少是王侯級別往上的籌謀，進而——靈帝是否也參與其中？

    種種脈絡(luò)，錯綜復(fù)雜，利自當(dāng)先。如今仙途已斷，本來該為民某事的人，已經(jīng)只想要萬年江山。

    兵士、民眾，憤然反抗，冬洲之兵自發(fā)結(jié)隊，首先問責(zé)晴王，問責(zé)靈帝。

    冬洲屬邊關(guān)，多年前與血族一戰(zhàn)后，鮫人、血族均已覆滅，兵甲不留，來的都是新兵。只有晴王營里的權(quán)利核心才是老兵，知道近二十年發(fā)生了什么。

    他們不敢承認，于是冬洲的士兵們不費吹灰之力，占領(lǐng)了冬洲的防御要塞和進攻堡壘。

    王城。

    斥候來來往往，消息絡(luò)繹不絕。

    香居中，寧時亭窩在躺椅上，睜開一雙清透的眼。他擁著暖爐與狐裘，雪花冰晶落在他指尖，并不融化。

    王城中的消息漸漸傳開，大多數(shù)都是不安與躁動的。諸如哪里已經(jīng)起事了，冬洲的戰(zhàn)火一路燒到了哪里，會不會打到王城來，到時候要去哪里躲……

    九洲戰(zhàn)事頻繁，百姓們早已經(jīng)怕了打仗，一有戰(zhàn)火就躲上山，但是山上也未必平安；妖魔夜晚橫行，故而有宵禁，他們只想在自己如今生活的地方，繼續(xù)平靜地過日子，或許清苦，但不想再有傷痛了。

    “只是這一仗……著實有些安靜?！?/br>
    從宮里聽來消息的侍衛(wèi)小聲議論著跟寧時亭說，寧時亭移動視線，輕輕問道：“哦？如何安靜？”

    “以前打仗不都是勞民傷財?shù)氖拢瑑蛇叾际?，一個下去了，無非是另一個一樣的又上來……瘴氣還是除不了，夜晚還是沒辦法出門，哪里人家生了病，靈藥還是買不到……只聽說宮里，那些權(quán)貴，大臣，倉庫里一箱一箱的靈藥，都拿去喂鳥?！?/br>
    “公子是西洲來的吧？其實人人都說西洲好，大家都想去，只是王城不讓隨地遷徙。而且靈均王那么年少，卻也已……”

    似乎是察覺自己提到了傷心事，侍衛(wèi)小心住口。

    “是啊?！睂帟r亭的聲音卻溫柔，透著隱隱的懷念，“他會是個好的君主的?！?/br>
    這個詞提起來犯禁，但是也有些模糊，君主自然可以指最上面那一個，但是也能夠指普通的君臣上級。

    其他人沒注意。

    顧斐音已經(jīng)被靈帝連召幾次入朝，商議平叛之事，在他們眼里，叛軍是小事，平息民議是大事。九洲出眾的靈力師早已盡數(shù)入彀，有靈力者對上無靈力者，自然可以以一當(dāng)十。

    故而被派去平息叛亂的，并不是顧斐音本人。顧斐音派了秦?zé)羧?，并找人來問過寧時亭的意見，問他想不想回去看一眼。

    寧時亭婉然謝絕。他此前已經(jīng)自己革除了身在冬洲和朝中的大部分事物，當(dāng)初那顆心已經(jīng)涼得明明白白，顧斐音便不再勉強。

    只是替代他的位置成為隨軍都督的人，成了孫鳳，顧斐音除他之外，最信任的耳目。

    出發(fā)前，寧時亭隨顧斐音前去送軍。

    “臣定不辱使命?！睂O鳳年已老朽，聲音衰微，但精神頭卻還十分好，寧時亭也上前來送，孫鳳惶然低頭，聲音無波無瀾：“大人身體不安，不必遠送?！?/br>
    眾人皆知孫鳳與寧時亭關(guān)系一直不遠不近，有些冰凍的樣子，孫鳳年紀(jì)大了，尤其還喜歡刺人幾句，如今寧時亭已經(jīng)是定好的晴王妃，孫鳳背地里說了不少壞話，兩人本身就不合，故而其他人都看戲。

    “大人年事已高，我還是送送您。我退居幕后，勞煩您接替我的位置了。”寧時亭輕輕說。

    孫鳳隨機壓低聲音，上前一步，用鮫人才能聽見的聲音，微不可查地說：“百里府三日內(nèi)急攻王城。”

    三日？

    這時間有些快，但群狼奔襲速度，遠高于此。孫鳳如今已經(jīng)徹底是他們的人，寧時亭垂眸說：“冬洲交給大人了?！?/br>
    “殿下說老身尚缺一份投名狀，此去北上，秦?zé)艏词俏覟榈钕鲁噬系耐睹麪睢！睂O鳳隨后告辭，“公子留步罷。”

    寧時亭微微頷首，隨后回到車輦中。

    三日后，也是他和晴王的婚期。這次大婚，一定不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