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化成人時依然保留著狼類的習(xí)慣，遇到疑惑不解的事情的時候，就這樣歪歪頭。

    顧聽霜說：“是我的獵物，這件事你們不用插手。我會……我會親手殺了他?！?/br>
    第57章

    這一次，金脊對他的回答表示了沉默。

    “王，可是您今日的狀態(tài)不是捕獵的狀態(tài)?！?/br>
    他誠實地表達了他的疑問。盡管已經(jīng)修成人形，具備了靈獸中的大智慧，但是他看事的眼光依然透著不入世、不屬于人類的那種天地靈氣與坦然。

    顧聽霜喜歡這樣的坦然，所以他喜歡靈山群狼。世人總說狼性狡黠，以為他們畏懼能和人媲美的智慧與計謀，但是白狼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不行不義之事，永遠以白狼神一族的容光為中心而行動。

    他厭惡人類，同樣也厭惡自己作為人的身份。

    可是隨著寧時亭的到來，這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

    今夜風(fēng)雪寂靜。靈山出乎意料的安靜。

    顧聽霜再次踏足多日不曾來到的世子府。

    風(fēng)雪中，世子府果然因為年久失修而坍塌了一部分，白天有人在持續(xù)修補、趕工，夜晚就撤去了。

    這件事應(yīng)該也是寧時亭的安排，他知道他念舊，依然記得這府上所承載的回憶——他唯一亮起來過的少年時光，所以所有損壞、塌陷下去的地方都原封不動地用之前的式樣修不了起來，有些地方加固后還特意做舊，力求和原來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沉默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沒有人住，自然也就不會亮起燈光。

    他的眼睛依然沒有好全，夜里無燈看不清東西，輪椅跌跌撞撞，磕碰多時，明明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地方有大的改變——這里是他生長了十五年的地方，但他卻像是第一次來一樣，如同被困在燈中的飛蛾一樣找不到方向，屢屢碰壁。

    今日他沒有叫小狼來引路。

    金脊比任何狼陪伴他的時間都要久，也比任何其他的狼都更加熟悉顧聽霜的脾性。

    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守護著他，沒有顧聽霜本人的命令，他也不會冒昧前去幫他推動輪椅，因為他知道，這對于頭狼來說，也是一種冒犯。

    顧聽霜在黑暗中摸索著發(fā)現(xiàn)，是輪椅被卡進了一處地裂的縫隙。他強壓下心中的煩躁不安，順手攫取了身邊一顆神樹的靈識。

    命令下達的瞬間，古老的神樹伸展枝丫，地底傳來震動聲。粗壯的藤蔓飛快地生長起來，拓寬縫隙后，將卡進去的輪椅輕輕送了出來，使得顧聽霜重新順利地接管了輪椅的控制權(quán)。

    他就接著走，越過正殿，來到他以前練功的偏院。大門咯吱一聲被推開，兩側(cè)依然留著被火焚燒過的痕跡。

    后邊就是靈山地界了。

    金脊知道他要去哪里，跨過后殿門的那一剎那，人形瞬間如煙消散，重新化為一只大狼。它豎起雙耳，露出獠牙，在顧聽霜身邊警惕著一切。

    顧聽霜也是在這時終于伸出手，讓他過來嗅聞：“去找其他的人，去看看你的妻子和孩子。”

    白狼在靈山中一直有固定的居所，這次風(fēng)雪中，靈山的生靈死了一大半，還有好些適宜居住的地方已經(jīng)坍塌了。剩下的生靈彼此斗爭、廝殺，而只有白狼知道的、被神靈庇佑的地方，留給了他們族群中的幼崽和母狼。

    剩下的公狼，則都一起過來投奔了顧聽霜。后面幾天，也有狼發(fā)現(xiàn)了，比起靈山現(xiàn)在的額冰天雪地，晴王府這邊的條件似乎還更好，還會偷偷叼火盆和炭帶回靈山中，給小狼崽們?nèi)∨?/br>
    寧時亭知道這樣的行徑，不過他在跟顧聽霜說，要不要把剩下的狼也都接過來時被否決掉了。

    顧聽霜不同意，寧時亭那邊也就不會再提，只是供應(yīng)的獸類和新鮮獵物突然又增加了一倍不止，炭火和毛皮也是一樣的。

    有狼心領(lǐng)神會帶回去，顧聽霜也就當(dāng)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dāng)不知道就算了。

    群狼一直有固定的居所和群居的地方，巖漿海上的斷崖邊，就是據(jù)說千年前白狼神王的居所。

    這也是風(fēng)雪浩劫之后，靈山唯一一個絕對安全的所在。

    這個山洞，成為群狼的神殿更加適合，里邊別有洞天。這個地方是靈山中唯一一個金、火、水、木、金五種靈氣匯合交聚、達到平衡的地方，上是永夜月色，下是燃燒的熔巖之海。這附近的土地，是開天辟地時遺留的天合土，一半為天一半為地，人踏上去如臨天空也如俯視地面，是九洲中至今不為人所知的修煉圣品。

    也因為這里有極天巖漿，時時刻刻熱浪洶涌，雪妖的危害無法波及到這里，雪妖本身的屬性也注定了，它會本能地畏懼這種天火。

    這里算是現(xiàn)今九洲中為數(shù)不多的，尚且殘存著深重靈氣的地方。

    不過這里頭的靈氣顧聽霜用不了，他靈根已廢，現(xiàn)在唯一能夠有助于他修煉的，只有寧時亭調(diào)配的返魂香。

    他來到這里的理由理所當(dāng)然，僅僅是為了查看他剩下的族人而已。

    輪椅緩緩爬升，坡度極高，阻力極大，顧聽霜凡人之軀，很快已經(jīng)手臂酸麻，掌心也沁出了汗水。

    但是他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歇，甚至神情都沒什么變化。

    等到登臨斷崖邊時，他方才見到一大片銀白——漫山遍野的銀白色，或大或小的狼，都恭敬地排排蹲著，等待他的來臨和檢視。

    母狼嘴里叼著剛出生的崽子走到他面前，顧聽霜就接過來抱一抱，用手指在初生的小狼崽額頭上一點，用來表示他的祝福。這樣的榮光，每一只小狼長大后將會再臨一次——每一只小狼在成年當(dāng)天，都會進行一次對頭狼的挑戰(zhàn)。

    成功的，取代頭狼的位置，成為白狼群新一代的領(lǐng)袖。

    失敗的，也會因為勇氣和不服輸?shù)木穸艿阶迦说恼J可和王的祝福。

    只有不敢站、棄戰(zhàn)而逃的那些狼，會被整個族群唾棄并放逐，成為孤狼，這也是瘦狼的來歷。

    顧聽霜看著漫山遍野的銀白，看著星星點點如同螢火一樣的金色眼睛，暫時拋卻了心中的煩憂，朗聲問道：“今天有誰？”

    他形似閑散，眼神卻銳利有光，帶著讓人不由自主要臣服的威嚴和領(lǐng)袖氣質(zhì)。

    他一早就注意到了，山洞上面有一只剛成年的白狼，正在蟄伏中謹慎地觀察他。

    這是一匹公狼，本該在山下呆在晴王府中，今天一路跟過來，也是想要和顧聽霜決戰(zhàn)一回。

    這匹狼血統(tǒng)優(yōu)秀，如果按照人類的親緣關(guān)系來排，它算是小狼的表哥——只不過它已經(jīng)長成了威風(fēng)凜凜的大狼，小狼卻依然還在寧時亭腳邊撒嬌打滾罷了。

    它的毛皮光滑銀亮，金色的眼睛如同琉璃與琥珀，它生在月光暗淡的初刻，被寧時亭起名為月晦。

    他話音剛落的那一剎那，伸手將輪椅輕輕一轉(zhuǎn)，與此同時月晦從山洞上的陰影中踏空破出，低吼著撲向了他——恰好撞在了他退下的空隙中，猝不及防地撲了空，然后打了個滾兒。

    所有的狼漸漸聚攏，觀看著這一場挑戰(zhàn)。

    一次撲空，這只是個開始而已。

    月晦沉得住氣，顧聽霜更沉得住氣。盡管月晦已經(jīng)盡力蟄伏了，但是它帶著殺氣的呼吸聲依然清晰地被顧聽霜捕捉到了腦海中，準(zhǔn)確地猜中了它的心思。

    月光下一人一狼，是看上去便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懸殊對比，但是這樣詭譎的景象，顧聽霜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

    對于他來說，和人對戰(zhàn)，和狼對戰(zhàn)，都是差不多的。

    隱藏自己的想法，學(xué)會和敵人周旋，瞄準(zhǔn)敵人的空門，避開對方的陷阱……

    不知為何，腦海中響起一句話，是今天下午的，鮫人溫柔的聲音響在耳邊：“殿下若能再打暈我一次……”

    他低估了寧時亭。

    顧聽霜的身手從來都不差，但是今天下午，是為什么會被寧時亭察覺到，從而沒能得手呢？

    他微微揚起下巴。

    今天他穿得少，少年人不怕冷，寧時亭給他準(zhǔn)備的披風(fēng)圍脖暖手爐統(tǒng)統(tǒng)被他塞了回去，穿著一件單衣就上來了，冰天雪地中顯得是這樣脆弱。

    人在狼的眼中是不堪一擊的，人沒有厚重的皮毛保護，也沒有尖利的爪牙和能撞碎半個山頭的力量，白狼咬斷一個人的脖頸，就仿佛人咬開一顆多汁的櫻桃一樣。

    顧聽霜平靜地看著月晦，手邊沒有任何動作。

    他甚至仿佛沒有帶武器上來，兩手空空。此刻微微抬起下巴后，脖頸喉嚨空門大開，白皙的脖頸露出來，喉結(jié)的弧線流暢緊致。

    是這樣脆弱、另類的一個王，年少的狼王。

    這一剎那，月晦心中的自信占據(jù)了上風(fēng)，它低吼著再次發(fā)動攻勢——沒有任何回旋周轉(zhuǎn)，直接撲了過來!

    猛烈的攻勢定格在半空中，逐漸放緩，仿佛闖入了一片粘稠的水。這一剎那狂風(fēng)大作，顧聽霜身后的山林，忽而憑空分為兩撥，開裂為一條縱深數(shù)百里的峽谷！

    狂風(fēng)順著這條縫隙吹過來，斷崖下的火海直接猛然沒頂，將半邊天空染成了紅色，久久不退。狂瀾的氣流中，顧聽霜眼中彌漫著淡淡的金光。

    他站了起來，在勁風(fēng)到達的前一刻，他已經(jīng)抽出了藏在輪椅軸心的長劍，猛然插透在地，整個人的身體依靠著這股力量支撐起來，穩(wěn)固如同雕塑。與此同時，右手護腕下的小刀也已經(jīng)出鞘了，月晦迎著他的視線，感受到自己的戰(zhàn)意在讓人寸步難行的逆風(fēng)中正在迅速消退，自己的意識也正在被顧聽霜接管。

    對于群狼來說，這是神跡，是不可違抗的命令，如同它們不可逆轉(zhuǎn)每一次山崩，每一次風(fēng)雪。但他們?nèi)匀荒軌蛟谏奖赖目p隙中尋找到存活的契機。

    這是戰(zhàn)斗，而非平常的命令，所以月晦激烈地抗拒了起來，拼出全身的殺戮意志，撞著逆風(fēng)，一定要將顧聽霜撲倒在地，而顧聽霜站得穩(wěn)穩(wěn)的，它控制不住落地的那一瞬間，匕首已經(jīng)反扼住了他的咽喉。

    隨后風(fēng)聲停息，風(fēng)平浪靜。

    月晦失敗了。

    它的耳朵耷拉下來，顧聽霜也松開了匕首：“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庇稚焓置嗣念^。

    月晦低沉地嗷嗚了一聲，順從地接受了他的撫摸，又甩了甩大尾巴。

    它們沒有任何一只狼覺得，顧聽霜現(xiàn)在站了起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顧聽霜長袖垂地，烏黑的外袍下藏著青筋畢露的手。

    他單手撐著劍，支撐起自己整個人，脊背已經(jīng)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

    金脊背把在狂風(fēng)中吹跑的輪椅給他叼了回來，顧聽霜方才坐了回去。

    他比了個手勢后，狼群慢慢地散去了。

    顧聽霜面上沒什么表情，盡管他方才一只左手已經(jīng)無法正常彎曲了。

    “王不入神殿，為什么，是還不認可我們嗎？”金脊背重新化為人形，在他身邊順從地站著，詢問道。

    顧聽霜看了一眼那深深的上古洞窟，說：“它不是我的地方?！?/br>
    “您是白狼神轉(zhuǎn)世，它是您的領(lǐng)地。還是說，您依然認為我說的話是錯誤的，所以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呢？”

    金脊說，“當(dāng)年我們投奔您，請求您帶領(lǐng)我們的族群之時，您也和現(xiàn)在一樣，只肯在月色下展露神跡，而不肯抬頭凝望月亮。月亮里是白狼神的影子?！?/br>
    他說話像唱歌，或是某種古老的、遺失已久的歌謠。

    顧聽霜說：“我就是我，不問轉(zhuǎn)世與來生，我也沒有要信奉的神。狼的覺悟應(yīng)是如此，盡管千年來，白狼神為你們提供庇佑，但那不是我的，也不是我給的。我是凡人軀體，也是凡人所生，僅因與你們的緣分相遇至此，得到你們的陪伴，如此而已?！?/br>
    金脊說：“可是在我們心中，您就是神。您眼中有我們找尋了千年的東西，是不會熄滅的金色靈火，這才是我們白狼神一族千年來的血脈傳承?！?/br>
    顧聽霜說：“這種東西，不必找我來討。強者為尊，有一天我也將老去歸隱，或者死在塵世的人壽之下，我們的族群也要如常一樣生存、發(fā)展下去?！?/br>
    金脊欲言又止，但是神情中寫滿了迷惑不解。

    這些白狼對他的追隨，也曾是讓顧聽霜不太理解的事情。

    他是天靈根，能修靈識，能通曉白狼的語言，這一切仿佛都是為了讓他cao縱靈山群狼而生的，但是他并不想與什么上古白狼神的傳說扯上關(guān)系。

    “顧聽霜就是顧聽霜，塵世的姓名不重要，但我就是我……所作所為，隨心所欲?！?/br>
    身后的風(fēng)聲慢慢收回，巖漿的海洋升騰的紅色巨浪也在一波又一波地消退。

    金脊還想說什么的時候，顧聽霜卻突然將食指按在唇邊，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金脊看折他的動作，隨著他推動輪椅的動作，一起轉(zhuǎn)身向后面。

    深紅的火浪跌落，如同潮水回落，從上往下，斷崖對面的一切從上往下，慢慢地重現(xiàn)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