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魂 第31節(jié)
他收起香盒,從廊下起身,看向顧聽霜。 顧聽霜瞇起眼:“所以我說你虛偽,明明舍不得,還要往外送。明明是為名與利嫁進(jìn)來,卻要在人前顯得高風(fēng)亮節(jié)?!?/br> 寧時亭微微一怔。 顧聽霜眼中帶上了一點笑意:“不如我們來做一場交易如何?你我聯(lián)手,除掉我父親。晴王府的名與利給你,我要他的命?!?/br> “……” 寧時亭的微微睜大眼睛。 顧聽霜安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寧時亭昨晚那句“想殺晴王”,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最終能想到的,只有寧時亭此人并不愛他的父親。 入府當(dāng)小娘,晴王一死,能拿到手的只有名、利?!扒缤趵m(xù)弦”的名,繼承整個晴王府的利。顧斐音從來都不喜歡自己的親生兒子,這是舉世皆知的事情,他要死,身后事也只會交給寧時亭去辦。 顧聽霜從不嫌棄愛名利的人,名利是好東西,心有這二字的人,往往辦事更得力。 他厭惡的是追名逐利卻不肯承認(rèn)的人,諸如寧時亭這種虛偽的人。 既然看穿了他這層心思,顧聽霜忖度著,也不妨退一步,跟寧時亭合作一把。 至少他們眼下的目標(biāo)是相同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寧時亭“噗嗤”笑了出來,眉眼彎彎。 剛剛還停留在眼里的陰霾與悲傷一掃而空,像是聽見了什么很高興的事情,笑得肆意爽快。 他這樣不端著,反而透出一種又灑脫又媚的爽朗來,眼里星光璀璨,銀杏繼續(xù)在他身上灑下金黃的影子。 顧聽霜一動不動,冷冷地看著他:“怎么?” 寧時亭收斂了笑意,溫柔地看著他,搖了搖頭:“我沒有這個意思,飲冰。我想要的不是這個?!?/br> “我聽見了,昨天你對我……你對小狼說,你要殺了我父親。” 顧聽霜問道,“你就不怕我捅出去?” “世子不會。”寧時亭安靜地說,像是又有點無奈,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似的。 “我要的不是這個……或者說,不止是這個?!睂帟r亭輕輕地說,“您不用擔(dān)心,我會站在您這一邊。殿下,您以后就懂了。” 這一年的顧聽霜,尚且沒有遭逢他人生中的大事。 他其實對他并不了解,上輩子顧聽霜起兵逼宮,帶領(lǐng)群臣廢攝政王,用的名號是很正經(jīng)的“靖難勤王,鏟除妖邪”。 這樣的口號年年都有人喊,他其實并不清楚,真正導(dǎo)致顧聽霜弒父的動機是什么。 他知道這孩子恨顧斐音,也知道他天性暴戾偏執(zhí)。 但他同時也知道,顧聽霜本來不愛權(quán)力,比起坐穩(wěn)江山,他從來都更愿意與群狼和明月作伴。 和人虛與委蛇、權(quán)衡各方勢力,這都是顧聽霜所憎惡的東西,因為這讓他想起他父親的油滑與jian詐。他更不會委屈自己,而這條路又注定了,所過之處都是漫長的蟄伏,漫長的委屈。 他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最后那樣,這輩子重來,他也只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化解一點他身上的戾氣與偏執(zhí)。 至少不用再走一次前生那樣慘烈、孤獨的路。 寧時亭俯身把小狼抱起來,摸了摸后,走過來放在顧聽霜懷里。 “世子今日過來,是擔(dān)心我么?” 他還是那樣彎著眼睛,帶著很溫柔的笑意。 顧聽霜一個“滾”字還沒有說出口,就感到鮫人的手輕輕撫上了自己的發(fā)頂。 “謝謝你?!?/br> “世子今日很好看,這衣服的顏色配得上世子的氣度,若孤松之獨立,如玉山之將崩,整個西洲,再也找不出比殿下更英氣俊秀的小郎了?!?/br> 他注意到了他改頭換面,渾身上下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指尖放開,從他發(fā)端滑落。 寧時亭與他擦肩而過,然而就在鮫人背對他離開的那一剎那,顧聽霜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一下,又一下。 撲通撲通。 第25章 聽書賭了一兩天的氣,到底還是被寧時亭哄好了。 哄好之后也不是不再生氣難過,而只是懵懂中知道,這件事是無法逆轉(zhuǎn)的。生氣、哭鬧都沒有用,所以只能乖回來。 因為有了寧時亭,聽書不再在乎自己原來可能會擁有的家人。更何況,百里鴻洲這個人的身份也是“哥哥”,擠占了寧時亭的位置,他卻必須因為那說不清道不明的血脈,因為所有人約定俗成承認(rèn)的“血濃于水”,而回到這樣一個陌生人的身邊。 他想不明白。 可是寧時亭說:“事世應(yīng)該是這樣的??傆小恍┠悴辉敢庾觯遣坏貌蛔龅氖?,聽書?!?/br> 聽書說:“我不想要應(yīng)該,我只想我喜歡怎樣,就怎樣的。呆在公子身邊很好,公子肯定也很喜歡我,為什么要改變呢?” 寧時亭輕輕地笑,也不說什么,只是伸手去摸他的頭。 其實早在聽書跟在他身邊之后,他就該想明白。他一輩子出生入死,是刀口舔血的命,但是這孩子卻是愿意用自己的命換他的命的。 上輩子就算不為他死,日后也可能被卷入各種各樣的風(fēng)波之中。 某種意義上,聽書的性格跟他如出一轍,只不過聽書眼里看的是他,而他上輩子眼里只有晴王一人而已。 這一剎那,寧時亭眼前浮現(xiàn)的反而是今天下午,在那充滿藥香的院落中聽見的話。 ——所以我說你虛偽,明明舍不得,還要往外送。 好像眨眼間就能看見那輪椅上的少年,坐在輪椅上,挺立在秋陽中,眉梢眼角都是少年的鋒利與鮮活。 最近幾天,他和顧聽霜的關(guān)系好像有所緩和。 至少現(xiàn)在肯主動跟他說話,比起以前,拒絕他好意的時間也少了一點。 每天黃昏,顧聽霜還是照常出來散步,帶著他的小狼。 小狼因為跟寧時亭和聽書都混熟了的緣故,在這邊也會多停留一會兒。 寧時亭則會給顧聽霜準(zhǔn)備冰皮雪花酥和一壺茶,就放在院外。顧聽霜想吃的時候就自己拿,他要是不吃,等他走后,會有人送進(jìn)房里,寧時亭就吃掉了。 偶爾寧時亭在查閱西洲志的間隙,也會溜出來伸伸懶腰,或是搬一張?zhí)梢纬鰜硇№獭?/br> 顧聽霜過來的時候,他要是被驚醒了,就會睜開眼,輕輕軟軟地說一聲:“飲冰,你來了。”話語中帶著惺忪睡意,隨后又放心地閉上眼,呼吸綿長。 有時候沒有醒,顧聽霜就停在院中,翻閱寧時亭留在桌邊的雜集小傳,一不留神還容易看忘記時間。 耳邊是庭院里輕小的蕭蕭風(fēng)聲,小狼在地上打滾、咬法器玩具的咔啦啦的聲響,還有鮫人近似于無的氣息。 余光中就是一抹人影,時而穿紅,時而穿淡藍(lán)。 穿紅的時候像一枝冬日的紅梅,雪是肌膚的顏色,天光是眼神與柔軟的發(fā)的顏色;穿月白的時候是海岸邊的溪水,淡色的、微藍(lán)的,清透溫柔,閑愜地撞進(jìn)人眼中。 寧時亭從香會回來后第十天,府上收到了一批神秘的錢財。 都是換成仙界靈藥、靈識的保值貨,好多東西總是是晴王府,也不免要花上經(jīng)年的功夫才能得到。 這天顧聽霜散步路過,就看見寧時亭在那兒低頭琢磨,跟聽書討論著:“是誰送的呢?” 聽書異想天開:“說不定是我那個沒見過的哥哥送給你的,用來買我?!?/br> 寧時亭用手里的筆輕輕打了一下聽書的手背:“這些話出去就別再說了,我已經(jīng)給你恢復(fù)了身份,你不再是我的書童,而是百里家的小少爺了。” 給聽書定名這事兒也是這段時間做的,寧時亭給他挑了很多個名字,但是他自己都不要。 選來選去,還是選了“聽書”這個名字,全名就叫百里聽書。 又因為府里其他跟著聽書一批進(jìn)來的下人,也取了類似聽風(fēng)、聽秋之類的名字,寧時亭寵著聽書,把其他人名字里的“聽”字都拿掉了,改成“畫”字。 聽書說:“可是會有誰送的呢?公子也不認(rèn)識其他人啊,難道是王爺賞的?” “他沒工夫賞我這些東西。”寧時亭似乎也是覺得有些疑惑不解,剛要回頭讓人把東西收走的時候,迎面撞見了顧聽霜。 顧聽霜垂下眼。少年人總是透著幾分漠然的視線在這堆物件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淡淡地說:“修羅剎道的人送來的,我用靈識看,上面有羅剎鬼印?!?/br> “羅剎?” 寧時亭愣了愣,而后很快想到了什么似的。 這大約是原來的返魂香主送來的,是他在香會上碰到的人。 “他和你關(guān)系很好?” 顧聽霜直接問。 他的態(tài)度太坦然,就是十分明確地告訴他:他知道他出門之后的一切事情。 寧時亭原來也懷疑過,他所說的“小狼告訴我的”,究竟能夠細(xì)致到什么程度;但是再想到《九重靈絕》的修煉之法,他想一想也就信了。 這種功法的第一重就是cao控靈識與萬物互通,不然顧聽霜也沒本事回回都從靈山上活著回來。 寧時亭思索了一會兒,又聽見他問:“那個人找的人就是你吧,你為什么不承認(rèn)?” 寧時亭輕輕說:“我和他并不認(rèn)識,只是我十五歲那年……隨晴王殿下離開冬洲,離開之前配出了震檀卻死香,不是我要的,所以隨手送給了一個戰(zhàn)友的家眷。那之前在冬洲發(fā)生的事情,晴王命令我們絕口不提,我是聽從殿下做事。既然你這么說,這些東西可能是他送過來,還當(dāng)初一紙香料的情分?!?/br> 說得好像呢喃著要殺晴王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每當(dāng)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總是顯得格外沉默。 顧聽霜想起那一晚電光石火間讀取到的寧時亭的記憶,也知道這這件事沒這么簡單。 但是他的性子是這樣,也不打算多問,就這樣徑自離去了。 這天寧時亭打點府上事物的時候,也并不在平常他看書、理事的庭院,而是在府門前。 這是偏離他每天的散步計劃的。 如果說顧聽霜是跟著小狼來的,那么這一點也不成立。 府里所有人都清楚顧聽霜對那條小狼是怎樣的教育方法——那種嚴(yán)苛、縝密的服從訓(xùn)練,好比訓(xùn)練一個真正的人。從來只有小狼瞎玩跑遠(yuǎn)之后,哭唧唧地回頭來找他,沒有他驅(qū)動輪椅去追這只畜生崽子的份兒。 等寧時亭回想起撞見顧聽霜的這件事的時候,陡然有了一個意識——這是顧聽霜在消沉了整整四年之后,第一次靠近晴王府的大門。 葫蘆和菱角也說:“殿下這幾天去的地方確實也多了,那天還聽人說去了藥房附近,殿下現(xiàn)在雖然還是不太愛出門,但是出來待的時間也多了很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