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盛宴過后，從熱鬧的頂峰驟回寂靜，謝懷玉親手為他卸下冕旒、陪他登上高樓，盡管他們之間已發(fā)生過數(shù)次分歧，但老師的動作和目光如此繾綣，幾乎讓他相信對方永遠(yuǎn)都不會離去。月光蔓延到樓宇之上，謝玟明明就在他身邊，可老師的目光望向夜空，卻寂寞得好像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

    “您不高興嗎？”他問。

    “不，”謝玟道，“我沒有哪一日，比今日更高興?！?/br>
    他如釋重負(fù)，好似已完成一項使命，并且覺得自己改寫了這個悲劇，心中誕生一種默默無聞但拯救世界的快樂，這是只屬于他自己的快樂。別人都不清楚故事的原本走向是什么，只有謝玟明白這種快樂的根源……就像保存了一個難以理解的、孤獨的秘密一樣。

    “但是，”蕭玄謙道，“我覺得，您好像……”好像突然失去目標(biāo)一樣。

    以往的謝懷玉雖然一直緊繃著，但他眼中有著目標(biāo)、有著期望和抱負(fù)，不像此刻，明明從紫微宮的最高處、望見萬家燈火與天穹繁星，卻空得好像無牽無掛。蕭玄謙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了？”謝玟問。

    “不知道，就是覺得應(yīng)該牽住你。”蕭玄謙沿著袖子，將手覆蓋到對方的手背上，“不然，我總覺得老師下一刻就要掉下去了?！?/br>
    謝玟微怔一瞬，笑了笑，道：“在這里掉下去，可是會摔得粉身碎骨的?！?/br>
    “……您好像也不在乎粉身碎骨?！笔捫t道。

    “是嗎？”謝玟語氣平和，“有這么明顯？”

    蕭玄謙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他漆黑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對方，被這句話驚得寒毛倒立，下意識地牽住對方手腕，把他抱進(jìn)懷里：“不可以?！?/br>
    “我跟你開玩笑的。”謝玟道，“你這兩年總做錯事，我逐漸發(fā)覺，你跟我不是一樣的人，送君千里，也就到這里了……”

    他的話沒能說完，對方把他抱得太緊了，新帝的氣息繚繞在耳側(cè)，幾乎哀求地道：“不要走?！?/br>
    謝玟沉默了片刻。

    “求您不要走?！?/br>
    或許是小皇帝此刻的情緒太過鮮明真實，又或許是過往的多年情誼，讓謝玟總懷疑對方還有改正、還有變好的契機，他像是被舊情裹挾著，沉進(jìn)時冷時熱的地獄里，徘徊在一段必須放棄、又無法放棄的道路中。

    “您再陪陪我，好嗎？”蕭九啞著嗓子，“我剛剛登基，朝局不穩(wěn)，沒有老師在身邊，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這個理由說服了謝玟，他在心里嘆了口氣，秉持著善始善終的念頭，抬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好?！?/br>
    但不知道是為什么，就算蕭玄謙得到了對方不斷的承諾、他的挽留明明已經(jīng)奏效了，可是在那一天的每一日里，他都能感覺到謝玟在一點點地遠(yuǎn)離他，哪怕他們已經(jīng)接觸得如此之近，但那股飄渺、虛無、隔著一層紗的感覺，仍舊在日日夜夜地煎熬著他。

    這到底是為什么？

    他愿意為老師做任何事，只要老師一心一意、只愛他一個人，他愿意放棄這多年來渴求的權(quán)力、地位，愿意放棄他所有擁有的東西……因為他只想擁有懷玉而已。但這個想法也根本不能實現(xiàn)，他無法容忍別人對謝玟的覬覦，但更不能容忍對方一點點流逝、無法抓住的感覺。

    他的情緒在不斷地擠壓、壓縮，被他的渴望揉搓成最為激烈偏執(zhí)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刻起，他那種急切地、證明對方屬于自己的執(zhí)念刻在了骨子里，只有在對方身上留下傷痕、印記時，這種快要沸騰起來的疼痛才會得到緩解，只有他緊緊地抱著這個人時，才能稍微平息他心目中對于分離的恐懼。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十年前他遇到老師、被他收為弟子時，心里想得明明是——我要保護(hù)好你，不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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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都，牡丹館。

    夜色降臨，今夜的牡丹館內(nèi)依舊燈火輝煌、歌舞不休，而在館內(nèi)小樓的底下，一個掛著大燈籠的小門里，卻匯聚了一群或是無事可干、或是避開客人的姑娘們，連同侍奉她們的小丫頭都在里面，把屋子燒得熱熱的。

    爐子里點得是上好的炭，一點兒煙氣兒都沒有。一排鋪了被褥的軟榻上，姑娘們圍坐一團(tuán)，鍋子里燒著滾滾的沸水，里面放了花椒八角等香料，再灑進(jìn)辣椒磨的紅油，香氣迸發(fā)，將滿屋的脂粉味兒都蓋過去了。

    風(fēng)清愁靠在軟枕上，看著那群小丫頭往鍋里扔著切薄的rou片、洗凈的菌菇，她沒拿煙斗，手癢地捏了捏指節(jié)：“我看你們就知道吃罷了，說是接風(fēng)洗塵，都在那兒沾謝先生的光呢。”

    “人生最樂的大事，就是吃飯喝酒。”一個綠裳丫頭道，她倒了一杯酒遞給謝玟，沖著他眨眼，“那些一擲千金的豪客，是為了美色，我們雖然人微言輕、是旁人輕賤的下九流，可也是為了美色才匯聚在一起，是不是呀謝先生——”

    她取笑到一半，旁邊的女孩便用筷子頭打了她一下，假裝生氣道：“你們這群看臉的膚淺丫鬟，我可不一樣，我是感恩先生教我之心。”

    “別胡扯了，誰不知道你學(xué)個寫字，半個時辰能睡過去三次！”

    “哎，你就學(xué)會啦？人家擺上棋盤是圍棋，你呢，拿著黑子白子在那兒繞圈是吧？”

    她倆互不相讓，打鬧成了一團(tuán)倒在榻上，笑聲蓋過了水沸之音。另一個倌人倒了杯酒，道：“我們芙蓉仙今兒沒煙抽，真是稀奇?！?/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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