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他不甘心吧?！?/br>
    “不甘心沒真的殺了我？”

    周勉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興許?！?/br>
    他說完這兩個字，連忙低下頭倒了杯茶，茶水隨著馬車的疾馳在杯子里不斷搖晃。

    “崔盛和郭謹(jǐn)是他的心腹，這兩條狗鼻子太靈，我不能早日幫你，拖了半個月才找到這么一個時機(jī)調(diào)動禁衛(wèi)?！?/br>
    “比我預(yù)想中來得夠快了?！敝x玟接過他的茶，“子躍，今夜連夜出京，我會直接進(jìn)瓊都。你送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經(jīng)仁至義盡，不可再冒險?！?/br>
    周勉字子躍，他一皺眉，道：“我在京中有一處外宅，金銀細(xì)軟全數(shù)備齊，你留下休整片刻，不然……”

    他話音未落，車夫駕駛著的馬高高地撩起蹶子，發(fā)出一聲嘶鳴，整個馬車都劇烈地晃動了起來，猛地被擋在了原地。

    夜色濃重，秋月如冷霜一般。謝玟心中彌漫起一陣濃郁的、沉甸甸的不安感，他抬起手撩起車簾一角，見到月光之下的對面，這荒郊野嶺中，另一架馬車靜靜地停在對面。

    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就在馬車的中央，它威武不動，已經(jīng)將飛馳的馬匹驚得嘶鳴退步，連連顫抖。

    在靜寂得令人窒息的氣氛之中，周勉握了握手里的茶杯，剛想起身，就在謝玟一把拉了回來。在車簾的縫隙之間，對面那架馬車上翻出玄邊金底的簾子，一個萬分熟悉、又萬分不應(yīng)該在此刻出現(xiàn)的人步出車內(nèi)。

    蕭玄謙。

    他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外披，衣衫稍稍不整，也沒有戴沉重尊貴的冕旒，而是半束著發(fā)，發(fā)絲披散，如刀鋒似的立在面前，他望了過來，似乎已經(jīng)等候了很久、很久。

    周勉低低地吸了一口氣。

    “看來我們等候的時機(jī)不是很妙?！敝x玟注視著蕭玄謙，“他也在等這個時機(jī)?！?/br>
    “他不是在試你，他是在試我?！敝苊阋е赖?，他的眸中迸出火星，手掌不知不覺地按到了身側(cè)的劍鞘上。

    他的手被謝玟按住了，這節(jié)修長白皙、帶著三分柔軟的手指按在他的手背上，卻幾乎有不可挪動的力量。謝玟的目光望著那架孤單的馬車，也同樣望向馬車后密密麻麻的黑影。

    “學(xué)會徒弟，餓死師父?！彼麌@息道，“恐怕要連累你了?！?/br>
    周勉喉間一梗，還未說話，謝玟就已經(jīng)抬手撩開了車簾，起身出去。

    謝玟站在了一片月光籠罩之地，四野的風(fēng)嗖嗖作響，冰冷地灌過來。他仰起頭，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隨后望向?qū)γ娴娜恕?/br>
    蕭玄謙也望著他，小狼崽子似乎等候得太久了，他很用力地回過神，幾乎再三疑慮這是這一千個日夜以來接連不斷的幻想和夢魘，他的呼吸淬上了一種帶著血腥味的冷意。

    蕭玄謙走了過來，腳步在土地上響起嘎吱嘎吱的枯葉碎裂聲。

    “老師。”他望著月光喚了一聲。

    謝玟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他有些嘲諷地笑了一下：“陛下?！?/br>
    他人的恭敬出現(xiàn)在謝玟的口中時，冰冷得讓人痛苦不堪，但這種痛苦反而讓蕭玄謙感到一絲真實，他的目光焦灼在謝玟的臉龐上，低低地道：“老師，我找到你了……不要逃走，不要離開我，整個天下都是我的，你逃不走。”

    第4章 熏香

    謝玟看著他的臉龐，殺機(jī)臨身的寒意勝過任何秋風(fēng)呼嘯。他斟酌著、品味著對方嘴里的這句話，道：“你把我教你的很多事都學(xué)得很好，只是，明君的仁慈，你沒有學(xué)會半分?！?/br>
    “我在老師心里，不夠賢明，對嗎？”他明知故問，蕭玄謙對這個答案在心里已一千遍一萬遍地叩問過自己，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他在謝玟心中，并非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符合他期望的明君。

    謝玟沉默不語，在這寂靜的相峙之中，眼前的男人抬起手，已脫離曾經(jīng)青澀的手掌緊緊地包裹住了他的腕，執(zhí)棋者的腕白皙窄瘦，骨骼線條形成一道優(yōu)雅的弧度。蕭玄謙的眼眸盯著他的手，指腹摩挲著上面褪去偽裝后的、鮮明的齒痕。

    他低下頭，謝玟條件反射般地瑟縮抽動了一下，但被牢牢地攥在蕭玄謙的手中。

    “……老師?！彼偷乜劬o，一絲一毫也不敢松開，但他又怕攥疼對方，在乍然收緊后又放松，喉結(jié)艱澀地滾了滾，“我不是個明君，我還需要您。”

    “你是為了做一個明君需要我嗎？”謝玟那雙烏黑的眼眸注視著他，深幽如潭水，“鏟除異己、扶持心腹、羅織罪名，如今的朝野，早就是陛下的一言堂。我清算所有罵名后暴卒而亡，留下一條通天坦途，你到底還需要我什么？”

    他需要這個人留在身邊。

    這是蕭玄謙用盡諸多日夜、耗費大筆時間才想明白的。他不顧忌這條通天坦途，不在乎什么千古明君，他只在乎將所有的權(quán)力牢牢地抓在手里——只有這樣，他才能夠用盡所有留下老師，無論昏庸與否。

    蕭玄謙幾乎在舌根間嘗到錯覺般的血腥味，他驟然想起每一個夜色降臨后的夢魘，常常夢到一片極高的蘆葦叢，少年時的他在叢中穿梭，一襲青衣就徐徐地走在前面，他不斷地追逐、不斷地呼喊，他想讓謝玟回頭——看他一眼，等等他。但對方就像是一縷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煙塵一樣，如霧似的散開了。

    他要牢牢地抓住，他不敢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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