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落下的聲音短促又沉冷，像是壓抑著某種至深的痛意，但那種意味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便消失不見，沒有被任何一人發(fā)覺。

    蕭崇琰倚在顧璟懷中，此時已經(jīng)漸漸緩了過來，在適應了劍骨山脈傳來的陣陣痛意后，倒并不覺得這份痛苦很難熬，只是聽得身后那人胸腔內(nèi)心跳如鼓，全然不似面上鎮(zhèn)定模樣，心下有些疑惑。

    小和尚與那爛賭客都在這里，不過是一座鬼門而已，顧璟怎會緊張至此？

    他手下微微用力，捏了捏顧璟的掌心，像是安撫般低低開口，說道：“……不必擔心。”

    下一刻，身后的人卻像是驀地呆住，不知為何氣息愈發(fā)不穩(wěn)，靜默良久才再度開口，說道：“……好?！?/br>
    蕭崇琰輕咳一聲，沒有要顧璟攙扶，自己慢慢地站起身，抬頭看向遠處那座鬼門。

    在他身后，顧璟亦背負長琴，望向同一處。

    “走吧?！?/br>
    蕭崇琰抬手輕點身前王印，顧璟默契圈住他的腰，接著兩人腳下便頓生出一朵淺金瓊花，將他們一路托舉而至那幅九天畫卷前。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跨前一步，身形沒入那畫卷內(nèi)，于下一刻雙雙消失在心湖天地間。

    ……

    ……

    片刻后，兩人走出畫卷。

    他們身前是巨大的鬼門高聳入云，身后有鬼影重重倒掛天頂，無數(shù)血色重瞳冷冷朝他們看來，如同審視獵物。

    他們直接來到了那座鬼門之前。

    —

    黑暗天幕遮天蔽日。

    “殿下親自來此，真是令在下深感慚愧?！?/br>
    這時一道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漫不經(jīng)心調(diào)笑道：“您若事先告之，在下一定日夜趕工令這鬼門落成，以我萬千鬼族將士血洗東璜——為殿下接風洗塵！”

    說話者用詞謙卑語氣恭謹，話中卻帶著深深惡意，對蕭崇琰的刻骨恨意幾乎毫不遮掩。

    而蕭崇琰與顧璟這時也已看清四周景象，便如他們先前猜測，正是鬼域投影所在。

    鬼門已落成一半有余，自半空至地面處仍未成型，只有鬼氣森然匯聚。

    鬼門前，站著個身材高大的白發(fā)鬼族，正是方才開口那人。

    “殿下可還記得我是誰？”那鬼族輕笑開口，以手撫摸頸上一道深深疤痕，眼中滿是克制不住的恨意與怨毒，“南明可是等了您太久太久了，殿下！”

    顧璟聞言，側(cè)首看了蕭崇琰一眼。

    白發(fā)鬼族南明，鬼族中的四位御主之一，與之形影不離的北離已在不久前于河東隕落，正是死于蕭崇琰手下。

    這個南明，可是想要為北離報仇？

    顧璟的神色漸深，冷淡看著那白發(fā)鬼族，殺意頓起。

    蕭崇琰正打量著那座鬼門，察覺到顧璟視線，不感興趣地偏頭瞥了那白發(fā)鬼族一眼，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神色，從鼻孔間輕輕“哼”了一聲。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便是一句“你誰？”

    這副目中無人的姿態(tài)無疑激怒了南明，白發(fā)鬼族驀地冷笑出聲，高聲說道：“殿下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千年前僥幸于您劍下逃過一劫，南明實在感激萬分——”

    他話音一轉(zhuǎn)，似笑非笑說道：“我家主人亦欣慰不已，特命南明拜謝殿下，請殿下隨時都可來我鬼域，主人必將掃榻相迎！”

    蕭崇琰漠然看向南明，神色不變，只覺得無聊。

    “破境后，第一時間出劍鬼域，讓他等著?！?/br>
    白發(fā)鬼族嘲諷看向蕭崇琰，目光卻落在他身旁的顧璟，低低說道：“冕下，沒有人會站在您這邊的，如果您身邊的這個人知道您要轉(zhuǎn)鬼修……他會怎樣？”

    “既然到最后也不過是又一次眾叛親離，舉世皆敵，您留在滄瀾還有何意義？”南明張開雙臂，高聲笑道，“不若來我鬼域，殺個痛痛快快，一道毀了這滄瀾盛世，向這個世界復仇！”

    他的聲音低沉又輕緩，帶著種蠱惑人心的味道，輕柔曖昧如同耳語，卻尖銳至極，直抵心湖，要掀起那腥風血雨——

    “難道您……就真的不想毀了這個世界嗎？毀了這個棄你負你，教你一無所有的滄瀾大陸！”

    顧璟又看了南明一眼。

    這番話用心極其險惡，顯然不單單是要擾亂蕭崇琰道心，也是要說給顧璟來聽，為的就是令二人心生嫌隙，要顧璟對蕭崇琰猜忌不斷，要蕭崇琰真真正正淪為孤家寡人。

    只可惜蕭崇琰在顧璟面前，從未有過任何掩飾，方才那番話中有意無意透出的點滴不尋常之處，顧璟已然猜得分明，并不會因此而產(chǎn)生任何猜疑。

    時至今日，顧璟對蕭崇琰身份心知肚明，兩人并不說破，不過是沒有必要而已。

    這一點，蕭崇琰自然也很清楚明白。

    或者說，蕭崇琰從未想過顧璟會對自己有所猜忌。

    因為他們?nèi)恍湃伪舜恕?/br>
    身著白衣的少年似是弱不禁風，垂首低低輕咳不止，眼中神色卻極淡，在南明幾乎如同剜開他最深傷痕的尖銳逼人話語下，神情只是漠然。

    “我亦不曾將滄瀾放在眼里，滄瀾負我，那又如何？”

    蕭崇琰冷淡看著白發(fā)鬼族，面無表情，似是全無所謂，說出口的話卻極盡張狂不可一世。

    他從來不恨這個世界，他只是失望而已。

    但也只是失望。

    讓他在失望之余，對這個世界仍然生出一點其他情緒的，是皇姐、師兄、小師叔、小和尚和爛賭客……以及很多其他的人。

    這一世，又有了頁安、齊小奇、凌容青、若語……還有那些落河學府的年輕學子。

    還有顧璟。

    所以他將那鬼念養(yǎng)在心湖，寧愿忍受劍骨山脈時時刻刻發(fā)作的疼痛，也不會將其煉化，升起任何轉(zhuǎn)修鬼道的念頭。

    他想要走的大道，便是他在走的大道。

    做想做之事，問想問之道，從上一世到這一世，皆是如此，不過如此。

    更何況——

    “我亦從未只是一人。”

    蕭崇琰神情淡淡開口，眼神卻很認真。

    顧璟聞言看向蕭崇琰，想起先前蕭崇琰于溫泉邊所說，眼神漸漸和緩，然后便不再言語。

    他知道今日鬼門一事，已無需二人出手。

    因為確實如蕭崇琰所說，他并非孤身一人。

    他們并非勢單力薄，無人相助。

    ……

    ……

    未竟嶺內(nèi)，有長相俊秀的年輕僧人于碧泉旁默誦佛經(jīng)，忽然手中佛骨大亮，淺金劍意直至青天，指引方向。

    澄水院的佛子微微一笑，起身離開，循著劍意而去，步步生蓮。

    東湖下游，有畫舫順水而下，輕渺琴音和著高山流水，意境深遠高妙。畫舫內(nèi)有紅衣女子慵懶伏于桌前，酒香四溢，身旁皆是東倒西歪酒壺。

    陌香漫不經(jīng)心在紙上涂涂抹抹，筆下紙上寫滿了娟秀小字，落款正是“墨香書生”。

    這時琴音微頓，她驀地扔開筆輕哼一聲，站起身，身形于下一刻消失不見。

    —

    “我還當?shù)钕率嵌嗝戳瞬坏萌宋?，原也不過是個不愿承認事實的膽小鬼?！?/br>
    而鬼門前，南明只是滿面譏諷，看著蕭崇琰眼神憐憫，如看著一個不知所謂，天真又無知的可憐人，高高在上，滿心不屑。

    “既然您執(zhí)迷不悟，執(zhí)意要為滄瀾再死一次，那今日就請殿下來做一個選擇——”

    白發(fā)鬼族輕笑開口，側(cè)過身露出身后鬼門，悠悠然而道。

    “我身后這道鬼門，連通的并非此地，而是河東郡?！?/br>
    “若鬼門落下，其后百萬鬼族大軍必將踏平河東郡，不會有任何意外?！蹦厦魑⑿φf道，“殿下您要救河東嗎？”

    “但您若選擇救河東，在下雖得到命令不能傷害您，卻也必須攔上一攔——以您如今狀況，怕是不能出劍，那您若要突破在下封鎖，毀去這道鬼門，勢必要花費不少功夫。”

    蕭崇琰在這番話下終于有所動作，像是感興趣般瞧過去一眼，第一次主動開口，問道：“然后？”

    南明得意一笑。

    “但如今距女帝千秋節(jié)大典亦只剩下一天時間，您若要救下河東，必不可能及時趕回，而東郡王——必將于大典上發(fā)難?！?/br>
    “是救河東十萬將士百姓，置嫡親族人于不顧……還是救東璜女帝一人，拋棄追隨于你的下屬——”南明眼中泛起滿懷惡意的期待神情，幽幽說道，“殿下，您會如何選呢？”

    蕭崇琰沉默片刻。

    這種陰險至極，謀劃極深，前進后退皆是死局，只為亂他道心的問心局，與先前碧泉劍骨一局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鬼域之主與他不過一面之緣，僅是十日論道因果，緣何會如此針對于他？

    蕭崇琰對此有些不解，但卻不礙于他破解此局。

    從碧湖至此，蕭崇琰的選擇都不會改變。

    他從不選旁人給出的選擇。

    他只做自己的選擇。

    因此在南明滿含譏諷的注視下，蕭崇琰只是神情平靜看他一眼，然后微微側(cè)首，像是與人對話，輕聲開口。

    “陌香，你看到了嗎？”

    “交給我。”

    空中傳來一道輕柔慵懶的女聲，隨后天香樓的樓主陌香憑空出現(xiàn)在鬼門前，一襲紅裙似火，于南明愕然神情中悍然出手，一掌擊向那虛無鬼門！

    “轟！”

    只一擊，快到南明甚至未來得及反應，那座鬼門便從頂部開始潰散，已然搖搖欲墜！

    而陌香卻仍不停手，飛身而上九天，立于鬼門頂端，手下翻飛幾成重影，爆裂掌勢直直而下，一掌接著一掌落于鬼門！

    “你是何人，竟敢毀我鬼門，找死！”

    白發(fā)鬼族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鬼門再度消弭整整一截，正欲飛身撲去，心頭卻驀地生出警兆，下一刻整個人生生向旁橫移——

    “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