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良辰去擦陳子庚的淚水，阿弟的恐懼是真的，就算阿弟再聰明，他畢竟也還是個(gè)孩子，突然找不見她一定會驚慌失措。

    陳子庚伸手拉住了謝良辰，冰涼的手指收攏，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會再放開似的，他努力地挺直脊背，站立在謝良辰面前，想要為她遮風(fēng)擋雨。

    “阿姐不怕，”陳子庚道，“李大人來了?！彼牙畲笕藥н^來了。

    謝良辰鼻子一酸，輕輕地頷首。

    姐弟兩個(gè)相見的功夫，李佑也走進(jìn)來，看到宋家亂成一片，李佑看向宋啟正：“宋將軍家中發(fā)生了什么事？”

    說完他又看向謝良辰：“謝大小姐為何會在這里？”

    宋啟正收斂怒氣，上前來請李佑：“我們?nèi)ヌ梦菡f話?！?/br>
    李佑沒有拒絕，但他看了一眼身邊的隨從道：“將謝大小姐一并請過來。”

    宋旻眼睛中閃過一抹譏誚，現(xiàn)在李佑要帶人，宋羨也只能站在一旁看著，不敢再上前阻攔。

    請李佑坐下，宋啟正面露尷尬：“讓李大人見笑了?！?/br>
    李佑沒有接話，等到宋羨、宋旻和謝家姐弟都進(jìn)了門，他才看著謝良辰：“謝大小姐可是被人強(qiáng)行帶走的？”

    少女眼睛中驚慌的神情未消，發(fā)髻散亂，臉上都是縱橫的淚痕，她聽到李佑問話，嘴唇張開，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目光飛快地從宋啟正和宋旻身上掠過，最終低下了頭。

    謝良辰道：“不是，沒沒人抓我?！?/br>
    李佑不動聲色：“那你為何在這里？”

    宋啟正心中一沉，李佑沒有問他，而是去問那謝大小姐，這是對他起了疑心？

    謝良辰停頓片刻，依舊沒有抬頭：“是是請我來做客，他們想要問我?guī)拙湓?，我?/br>
    說到這里，少女忽然緊張起來：“我都說了。”

    李佑聽到這話，轉(zhuǎn)過頭去看宋啟正：“是大將軍將謝大小姐來府上做客？”

    宋旻微微皺眉，他總覺得哪里不對，他沒吩咐過謝大小姐，要在李佑面前這樣說。

    她這般模樣哪里像是來做客？李佑定會起疑。

    想到這里宋旻覺得不該再等下去，他起身向李佑行禮：“大人，我這里有一紙書要呈給大人過目。”

    等李佑看了那謝大小姐的供詞，就不會執(zhí)著于是誰將謝大小姐請來這里，而是誰欺瞞了朝廷。

    李佑轉(zhuǎn)頭去看宋旻，他不茍言笑，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拿過來?！?/br>
    宋旻從管事手中接過書，親手遞送到李佑面前。

    李佑展開書仔細(xì)查看，半晌他才挪開視線，重新問站在屋子里的謝良辰：“你不懂藥材？也不知紙藥方子？有人暗中吩咐你去造紙坊？”

    謝良辰僵立了半晌終于點(diǎn)頭，旁邊的陳子庚卻焦急地道：“不對不是這樣我阿姐懂藥材，那方子就是她的。”

    陳子庚用力地去拉扯謝良辰的手：“阿姐，你說實(shí)話，李大人會為你做主的，你說實(shí)話”

    李佑一掌拍在矮桌上：“好大的膽子，誰指使你欺瞞朝廷命官？”

    屋子里除了宋羨之外，幾雙眼睛都落在謝良辰身上。

    終于謝良辰轉(zhuǎn)頭向宋羨看去。

    正襟危坐的宋羨剛好也抬起眼睛，四目相對，少女眼睫一顫又沾了淚水，她緊緊地抿著嘴唇，目光中滿是抗拒和掙扎。

    李佑仿佛并沒有看出謝良辰的異樣，加重了語氣：“若依舊冥頑不靈，本官就去提審陳家村其余人?！?/br>
    少女肩膀豁然垮下來。

    宋羨見狀終于皺起眉頭，他直視李佑：“大人何必為難陳家村的民眾？”

    宋旻聽到這里開口道：“怎么叫為難？欺瞞朝廷命官非同小可，有沒有罪，要審過才能知曉，陳家村那么多人在，不會只有她一個(gè)人知曉內(nèi)情?！?/br>
    宋旻心中得意，他看向謝良辰：“你可想好了，再回李大人?！边@農(nóng)女向來膽小，他如此恐嚇，她定會嚇得將什么都說出來。

    屋子里再次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的聲音終于再次響起，只不過這次語氣加重了幾分：“欺瞞朝廷的人是我，要抓就抓我，不要再牽連旁人。”

    謝良辰說到這里，看向宋旻，然后又挪到宋啟正臉上，她目光中有恐懼有憤怒和不平：“無論如何我只能這樣說，你們可以要我的命，但不能讓我去害別人?！?/br>
    宋旻的臉色微微一變，宋啟正也感覺到了異樣。

    謝良辰復(fù)雜的目光漸漸變得堅(jiān)定：“否則就算我保住了陳家村，大家也會怨我，我的舅舅、里正、村中的男女老少，都懂得知恩圖報(bào)，遼人來犯時(shí)，村中人都不曾為茍活受辱，更不會陷害一心善待我們的人。

    宋羨將軍給我們十日時(shí)間收藥，讓我們能借此吃飽穿暖，我怎么能反口誣陷宋羨將軍，就算殺了我，殺了整個(gè)陳家村那也做不到?！?/br>
    謝良辰終于提到了宋羨，卻不是宋旻想要的結(jié)果，她說什么？不能陷害宋羨？那么讓她陷害宋羨的人又是誰？

    宋旻忽然坐立難安，他沒料到情勢會突然改變，讓他出乎意料，措手不及。

    謝良辰說完看向陳子庚：“阿弟，我讓你貼身帶著的東西在嗎？”

    陳子庚點(diǎn)點(diǎn)頭，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拿出來。

    謝良辰拿著布包走向李佑：“民女到底懂不懂藥材，大人一看便知。”

    第四十一章 驚雷

    宋旻見到謝良辰將手里的東西遞給李佑，他雖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心底油然生出不好的預(yù)感，他很想立即上前阻止。

    可是眼下的情形，他也只能想想罷了。

    布包里疊放著幾張紙，李佑伸手將紙箋取出來，展開一看，上滿畫著一株花草。

    花草旁娟秀的小字寫著：楊桃藤，常見于山坡、林緣或灌木叢中，枝及葉柄密生棕色柔毛，老枝無毛……

    其莖榨出的汁液可做滑水，其根有清熱、利尿、活血、消腫的效用。

    這畫上面的字跡與宋旻呈給他的供詞上書寫的相同，顯然是出自從一個(gè)人之手，只不過畫上更為規(guī)整、細(xì)致，那供詞就顯得慌亂、潦草，可見書寫人當(dāng)時(shí)的心情。

    李佑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將心思重新放回那畫中。當(dāng)今圣上素來喜歡書畫，他是天子近臣，也跟著見過不少古往今來的名作名跡，前些日子，皇上還賞賜給他前朝大家的山水，如今就供奉在他宅院的堂屋中。

    可他只是個(gè)粗人，不大懂得鑒賞，幾乎沒有靜下心主動拿來查看的時(shí)候，但眼下這幅畫卻讓他挪不開目光。

    李佑繼續(xù)往下翻，下一張紙畫的是：黃蜀葵，也一樣在后面詳細(xì)寫了這黃蜀葵的模樣，長在何處，有何藥用。

    還有柴胡、防風(fēng)、黃精……

    宋啟正一直在等李佑說話，卻沒想到李佑翻動著手中的紙張，始終沉默不語，他不禁抬頭向李佑手中看去。

    兩個(gè)人相隔不遠(yuǎn)，宋啟正大致能看清上面所寫的字跡，然后他皺起眉頭，抬眼看了一眼謝大小姐，然后將目光挪到宋旻臉上。

    宋啟正沒有說話，但父子兩個(gè)早有默契，宋旻幾乎立即探知宋啟正的心思。

    這樁事出了差錯(cuò)。

    宋旻想要補(bǔ)救，可他并不清楚問題在哪里？眼下他有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屋子里響起李佑的聲音：“這些都是你畫的？”

    謝良辰應(yīng)聲：“回稟大人，這畫和字都是出自民女之手。”

    李佑道：“為何要讓你阿弟隨身攜帶？”

    謝良辰?jīng)]有思量，徑直道：“如果沒有被帶來這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帶著阿弟去了鄰村，教大家識藥草。

    不止是楊桃藤和黃蜀葵，北方山中還有其他藥材，從前大家采來的藥都是胡亂賣給藥商，遇到有良心的藥商還好，能給一個(gè)公道價(jià)，遇到黑心人，只有吃虧的份兒。

    如果大家識得藥材，知曉自己采的都是什么藥，該賣多少銀錢也能心中有數(shù)。”

    謝良辰說到這里頓了頓：“除此之外，還想讓村子中的人懂得些藥性，村中人生病請不起郎中，隨便一劑藥都要花幾十文，大家平日里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銀錢做這些？

    有了病癥，也是私下里胡亂用藥，常常因此加重了病情，他們懂了這些，至少用藥前會有些思量。

    我原本只是畫了藥材并沒有寫字，因?yàn)榇迕癫蛔R字，可是后來想一想，戰(zhàn)事過去了，日子會越來越好，似我阿弟這樣的孩子，說不得將來也能讀書、認(rèn)字。

    于是我就又寫了圖下的注解，如此一來就能更清晰地了解藥材。”

    李佑眉頭皺起來，眼前浮現(xiàn)出謝大小姐說的景象，吃不飽、穿不暖、生病無人救治，這就是民眾眼下的情形。

    收回思緒，李佑再看向謝良辰時(shí)，目光更為溫和，開口只說了一個(gè)字：“好?！?/br>
    是好，只有了解村中民眾的人才能說出這樣一番話，想出這樣的法子。

    李佑相信謝大小姐說的是真的，與她說的這些話相比，那供詞看起來格外的可笑。

    李佑繼續(xù)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寫那份供詞？承認(rèn)你不識得藥材？”

    謝良辰抿著嘴，半晌她終于抬頭看向宋啟正。

    宋啟正被那柔弱的少女一瞧，不禁眉頭鎖得更深了些，想要說些什么，卻覺得有口難言。

    謝良辰重新看向李佑道：“因?yàn)樽R不識得藥材，不是民女說了算?！?/br>
    謝良辰這話一出，一切都明白了。

    宋旻先站起身：“李大人明鑒，那供詞上所寫都是她自己招認(rèn)的，我們只是如實(shí)呈給大人?！?/br>
    李佑臉上溫和的神情一掃而光，眉眼中滿是威嚴(yán)：“有無數(shù)種法子，能讓一個(gè)人寫出這樣的供詞，方才宋三爺不是就用了嗎？”

    宋旻一怔，不禁回想。

    李佑接著道：“本官親耳聽見，宋三爺用陳家村的民眾做要挾，逼迫謝大小姐招認(rèn)?！?/br>
    宋旻胸口一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被李佑這樣一提點(diǎn)，他就明白自己錯(cuò)在了哪里。

    剛剛謝大小姐看向宋羨欲言又止，他眼見即將事成，心中一著急，忍不住用言語逼迫……

    沒想到就成了把柄。

    他想要利用這農(nóng)女，卻好事不成反受其害。

    宋旻接著辯解：“大人，不是這樣……”

    宋旻的腦子快速地轉(zhuǎn)著，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或許您看得東西是假的，是有人事先做了安排，這不是真的?！?/br>
    宋旻話音剛落，宋羨淡淡地道：“那什么是真的？陳家村的人是在為我做事，謝大小姐去造紙坊也是聽了我的吩咐，我故意在李大人面前做戲，是想讓李大人在皇上面前為我請功。

    這才是你們想讓人相信的實(shí)情？”

    謝良辰再次向李佑行禮：“李大人，我去造紙坊并沒有受人指使，陳家村的人從前是見過宋羨將軍，但僅僅是將軍守城時(shí)，經(jīng)過陳家村。

    我獻(xiàn)方之后，宋羨將軍送來朝廷上次的米糧，我將方才與大人說的話，說給了宋羨將軍聽，因此宋羨將軍答應(yīng)給我們十日時(shí)間，讓我們籌備藥材，除此之外，我們與宋羨將軍沒有別的來往。

    請大人莫要讓宋羨將軍背上冤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