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宇間沉著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死氣, 她從袖中露出的手蒼白中夾雜著微微的青色, 死尸一樣的青色。中島敦不再愿意看夫人用餐的樣子, 她原先就吃的比小鳥還要少，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連這些都不吃了。

    到了用餐時間，從國外有名餐廳挖過來的名廚制作的精美菜肴擺了一整張長條桌。但是是怎么擺上去的，也會怎么拿下來, 重量沒有減輕半點。

    就算是把原先她會心滿意足的放進嘴里的布丁放在她眼前，現(xiàn)在也只會被靜靜的推開而已。

    她越來越消瘦，夫人的年紀(jì)要比中島敦大上七八歲，可她站在中島敦的面前，卻比他還要纖細(xì)許多。

    一句話，夫人已經(jīng)離死不遠(yuǎn)了。

    中島敦觀察了三天，第四天用餐時他依舊在旁邊警戒，上前把手足無措的女仆給揮開，自己挖了一勺布丁朝夫人伸去。

    夫人呆呆的睜著眼睛，銀勺觸到她閉著的牙齒，布丁順著勺子傾斜的弧度軟軟的滑下去，挨著她的嘴唇，兩者的柔軟程度完全相同。

    她張開嘴，打開牙齒，讓布丁滑入她的口腔。

    然后夫人試圖咽下去。

    她真的努力了，喉嚨上下滾動一下，她又坐在那里幾秒。

    “……”

    她皺著眉轉(zhuǎn)過頭。

    女仆手足無措慌慌張張，中島敦一條腿跪上椅子，手掌向上伸到在她嘴邊，夫人把布丁吐到了少年的手上。

    這些事情和其他的事情一起報告給了首領(lǐng)，首領(lǐng)不怎么和夫人見面，但是她的事情，事無巨細(xì)的，都得讓他知道才行。

    他和她的關(guān)系簡直就像是研究員和稀有的實驗動物一樣。

    當(dāng)時首領(lǐng)沒有說什么，批改文件的速度都沒有慢下來半點。一直到中島敦停下話語三秒，他才抬起頭。

    “說完了？”

    “完了。”

    首領(lǐng)頷首。

    “那你出去吧。”

    “是。”

    中島敦出去，輕輕地把紅木的大門帶上，大門的隔音性極好，關(guān)上后他就再也聽不到里面的聲響了。

    當(dāng)時首領(lǐng)沒有做出任何指示，但是第2天，同樣的時間，移步餐廳用餐的環(huán)節(jié)撤銷了，取而代之的是夫人坐在床邊，伸出手，讓女仆給她在手背上涂酒精消毒，然后插進針頭。

    之后一個小時，夫人坐在床上，吊瓶里不斷的滴滴答答，把葡萄糖溶液注入她的身體，取代那些本來應(yīng)該通過胃來汲取的營養(yǎng)。

    之后她就這么活了。

    中島敦最開始抗拒，后來則默然的接受了這一切，他知道這是維持夫人的生活不可或缺的一步。可夫人還是越來越枯萎，越來越枯萎。

    她現(xiàn)在也不再出門了，只是在床上呆著，白天和晚上的區(qū)別只是在床上的位置：究竟是白天把腿耷拉在床邊發(fā)呆，還是晚上把身體完全藏在床中心的被子里面而已。

    她說話的頻率倒是比之前多了，但都不是對中島敦說的，而是一個人自言自語。這些自言自語中島敦聽了幾句，倒覺得——真的只是他覺得——一個很不可能的猜測。

    那可能是對首領(lǐng)說的。

    “你喜歡那個東西嗎？”

    “…是說送給我？”

    “謝謝?！?/br>
    “需要我做些什么嗎？”

    夫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沒有回應(yīng)，像是一顆石子在水面上激起的漣漪一樣，她的聲波擴散在這個房間里，又被雕花的墻壁給吸收了進去。

    然后她靜靜地躺著，仰望著床頂?shù)拇册！?/br>
    眼淚順著她的太陽xue滑下去，被被子吸收了。

    “我有點想死?！彼f

    “……”

    中島敦有種‘終于來了’的感覺。

    他試著挽救過夫人的生命，如果現(xiàn)在有人攻入了港黑大樓，中島敦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的保護夫人。

    但她這么說，他竟然有種想同意的感覺。

    ‘請你去死吧?！胝f。因為活著對她來說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

    夫人把臉轉(zhuǎn)了過來。她這么做的時候缺乏力量，仿佛只是遵從了重力一樣。

    她的眼睛直直的對著中島敦。

    還在流淚的，濕漉漉的黑眼睛。

    “我想死。”她又說了一遍。

    “……”

    “為什么不呢？”中島敦說。

    他的聲音比自己想的更加毫無動搖。

    夫人看著他，一秒，兩秒，中島敦一動不動的和她對視，毫無退縮，一絲嘆息從她口中溢出。

    她又把臉調(diào)轉(zhuǎn)回去看著床幔上的花紋。花紋一圈又一圈的纏繞著，沒有盡頭。

    “但是還不行…還不行?！?/br>
    她非常可惜的說，“那個人不允許?！?/br>
    中島敦知道‘那個人’指的是首領(lǐng)。夫人從來不叫首領(lǐng)的名字，她對于首領(lǐng)的稱呼一般也只是‘他’‘你’‘那個人’而已。首領(lǐng)對她的稱呼方式也是一樣，這是二人夫妻之間難得的默契。

    夫人想死，但是還不行，因為‘那個人不允許’，對此中島敦毫不意外。

    換位思考，任何一個稍微有點野心的掌權(quán)者都就不會允許這么好用的道具就這么廢置。他難得地對某個人產(chǎn)生了一種憎惡的情緒，這憎惡甚至超過了一直以來壓抑在他心中的恐怖之情。

    這種憎惡情緒不斷生長，膨脹，膨脹到最高，爆炸開來，把他的心炸的血跡斑斑，然后歸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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