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圣皇太后上官氏住在甘泉宮, 因?yàn)榭灯降圻€未大婚，所以內(nèi)宮諸事也由上官氏做主。

    甘泉宮便成為了整個前朝和后宮的中心。

    紅丹一邊走一邊介紹，帶著梅令臣和蘇云清進(jìn)入宮門, 正在忙碌的宮人立刻向他們行禮。

    上官氏很少在甘泉宮接待外臣，梅令臣算一個例外。

    走上白玉石階, 巨大的宮殿各處都在修繕。

    上官太后坐在正殿之上, 正與身邊的女官說笑。她戴著雙鳳翊龍冠, 金龍和鳳皆口銜寶珠，身上著黃色大衫，飾以金繡云龍紋的霞帔, 內(nèi)穿紅色圓領(lǐng)鞠衣, 胸前繡著云龍紋。整個人顯得雍容華貴, 猶如傲視群芳的牡丹花。

    蘇云清原以為上官心蘭和王婷羽這雙姝已經(jīng)算是京中女子的翹楚，沒想到人外有人, 天外有天。而且上官太后非常年輕，看起來不過就像二十幾歲的女子。只不過眉宇間積壓的威勢, 讓她看起來又有超脫年紀(jì)的沉穩(wěn)和莊嚴(yán)。

    蘇云清覺得她似曾相識, 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梅令臣帶著蘇云清行禮, 蘇云清因看上官太后看得入了神, 遲疑片刻。

    上官太后看向她, 她才回過神來, 連忙施禮。

    “不必多禮?！彼穆曇魫偠缘统?，如同鐘磬之音。

    蘇云清起身, 上官太后招手，“來，到我跟前來。”

    蘇云清依言上前，上官太后執(zhí)了她的手, “我還在想文若心心念念的女子，究竟是如何的美若天仙。今日得見，果然是難得的佳人?！?/br>
    “太后過獎，臣妾不及您的萬一。”

    上官太后輕笑，“你過謙了。聽聞你少年時便有艷冠金陵的美名，連我遠(yuǎn)在京中，都略有耳聞。這些年倒出落得越發(fā)亭亭玉立，想來你父母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了。文若，借你嬌妻與我散散步，如何？”

    梅令臣本要開口，上官太后擺手道：“不要小氣。本宮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她？你去找皇上，問問他的功課。他已經(jīng)在本宮面前念了好幾次老師了?！?/br>
    梅令臣遲疑，蘇云清扭頭對他說：“妾身沒事，閣老安心去吧?！?/br>
    因在外人面前，也不好用內(nèi)闈里的昵稱。

    梅令臣看向上官太后，上官太后嘴角含笑，兩人不知打了什么啞謎，梅令臣這才行禮，躬身退出殿閣。

    上官太后起身，蘇云清跟在她身后，從正殿的小門出去，到了后花園。甘泉宮的后花園其實(shí)不大，這個時節(jié)，花朵大多凋零，顯得沒什么生機(jī)。

    園丁在道旁翻土，看見太后過來，紛紛避讓。

    “本宮聽心蘭提過你幾次。哦，心蘭是本宮娘家五妹的閨名，她是晉安王妃。”

    蘇云清答：“蕙質(zhì)蘭心，人如其名，晉安王妃的閨名很美?！?/br>
    紅丹說：“我們太后的閨名也很美呢。”

    上官太后看她一眼，她垂首退后兩步。

    “臣妾斗膽，可以問太后的閨名嗎？”蘇云清道。

    “本宮的閨名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叫過了?！鄙瞎偬蟮哪抗夥畔蜻h(yuǎn)方，過好一會兒才說，“本宮叫芷蘭，上官芷蘭。”

    蘇云清稱贊道：“楚辭九歌里有一句，沅有芷兮澧有蘭。真是個好名字。”

    上官太后微微訝異，這是第二次有人一言就說出了她名字的出處。

    第一次是很多年前她隨父出京游玩，在江南遇到了少年時的梅令臣。他在路邊擺攤，幫人代寫書信。因?yàn)樯倌觊L得異?？∶?，氣質(zhì)清冷而內(nèi)斂，有不少人在那排長隊(duì)。

    輪到她時，他先問了名字，一邊落筆一邊說：“沅有芷兮澧有蘭，很美的名字?！?/br>
    少年的字寫得極好，一筆一畫皆有力，筆鋒強(qiáng)勁，自成風(fēng)骨。她以為這是個窮書生，靠擺攤營生，想讓父親接濟(jì)他。后來他收攤了，徑自走進(jìn)江寧織造府，才知道他是蘇家的人。

    很多年后重逢，梅令臣早已不記得當(dāng)初的那場相遇。

    上官芷蘭一邊走一邊回憶往昔，直到花園的小路已過大半，她才想起今日的正事。

    “你父親當(dāng)年獲罪時，你還小吧？”

    “臣妾十二歲?！?/br>
    “十二歲，還是懵懂的少年時。難為你了?！鄙瞎佘铺m說，“文若為保下你，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朝臣舊事重提，又用此事攻擊他。你的身份，著實(shí)會拖累于他。而他此身，寄予社稷，皇上和本宮都不能沒有他的輔助?！?/br>
    蘇云清停住腳步，好像有點(diǎn)明白今日太后叫她過來的意思了。接下里，這位太后恐怕就要說些讓她離開梅令臣的話了。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打定主意，不管太后說什么，她都不能答應(yīng)。

    她跟梅令臣之間的事，只能他們倆解決。就算是太后，也絕不能插手。

    以為誰誰好之名，輕易幫對方做出的決定，她自己已經(jīng)深受其害，不想再重蹈覆轍了。

    果然，上官芷蘭開口：“當(dāng)務(wù)之急，要為你父親翻案，抹去你罪臣之后的身份，才可平息此事。只不過時隔多年，這并非是件易事。本宮前幾日翻看卷宗，也未找到任何破綻。想來還要多委屈你一些日子了。”

    蘇云清愣住，腳步也不自覺地停下來。

    上官芷蘭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她，“怎么了？”

    蘇云清暗自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上官太后能夠力挽狂瀾，扶持幼子登基，必定不是等閑角色，怎會落于俗套，要拆散她跟梅令臣。

    “臣妾多謝太后圣恩?！?/br>
    她們繼續(xù)走到圍墻邊，聽到墻那頭隱約有一片歡聲笑語傳來。上官芷蘭道：“差點(diǎn)忘了，今日榮安縣主主持宮中梅花集，邀請了高門女眷來參加。文若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不如我們?nèi)タ纯??！?/br>
    “□□安縣主并未邀請臣妾……似乎不妥吧？”蘇云清是不想跟王婷羽打交道的。

    上官芷蘭看出她的顧慮，說道：“你是首輔之妻，自有列席的資格，因你新婚她才未邀請你。往后在京中，免不得要跟她們打交道。本宮為你引薦，她們也不會說什么?！?/br>
    太后已然親自出面撐場子，蘇云清推辭不過，便跟在她后面，出了甘泉宮，往舉辦宴會的集英閣走去。

    大昌的上流人家愛好舉辦各式各樣的雅集。比如有品鑒美食的，有吟詩作對的，也有競技的，不分男女，以參集為樂。今日的梅花集，取時令之名，但卻是賞鑒大會。

    即每位列席的女眷，都從自家?guī)准逋娌┕艁?，供各家品評。最后選出的魁首，會有豐厚的彩頭。這是炫耀自身家底和才識的絕好機(jī)會，因此各位列席的女眷也是紛紛拿出了鎮(zhèn)宅的寶物。

    上官芷蘭帶著蘇云清到的時候，已經(jīng)選出了最后五樣寶物，排列在烏木長案上。為公平起見，除了寶物的主人，其余的人都不知道寶物的出處。

    閣中人見上官太后親來，紛紛起身見禮。

    “本宮就是聽到你們這兒的熱鬧了，帶著今日的貴客一同過來，湊個趣兒，不必拘謹(jǐn)。云清，坐到本宮身邊來，聽聽這些丫頭在折騰什么?！鄙瞎佘铺m落座，對蘇云清招了招手，宮人立刻又在她身邊加了椅子。

    在場的人中，有很多熟面孔。

    那些沒見過蘇云清的，自然要驚嘆于她的美貌，隨便再低聲議論幾句她的身份。如果把上官太后比作牡丹花，那么蘇云清就像芍藥。牡丹雍容，芍藥美艷。雖說難分高下，但目光會被芍藥的艷麗所吸引，從而忽視了牡丹的存在。

    王婷羽和張雅南皆有寶物入選，而她們的兩件也是奪魁呼聲最高的。

    王婷羽起身道：“梅閣老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想來夫人的學(xué)識也是不差的。不知對所列的幾樣寶物，有何見解？”

    她這話說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蘇云清身上。

    蘇云清知道她是存心刁難自己，沒有聽過這些寶物的介紹，就貿(mào)然品評，很容易會出丑。

    上官芷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沒有開口阻止。她很想知道，這個女子到底有何過人之處，竟能讓梅令臣折腰。何況這樣的場合，她總要應(yīng)對過去，才能平息了這些女子心中所愛被奪去的怨念。

    蘇云清起身，走到烏木長案前，審視了一遍。五樣寶物各有春秋，有件百鳥羽毛襖，一架古琴，一個天青釉瓷洗，一個雕刻精美的金鏤香球，最后是一枚五色玉環(huán)。

    “我喜歡這枚玉環(huán)，因?yàn)槟芟氲絻晌幻廊??！碧K云清手指著玉環(huán)說。

    張雅南的手收緊，有女無知，問道：“哪兩位美人？”

    “《西京雜記》載漢宮飛燕藏有一枚五色文玉環(huán)，為世間奇珍。而楊貴妃閨名玉環(huán)，那時宮中仕女多手持玉環(huán)，以期得到幸福圓滿的姻緣。”

    眾人恍然大悟，而后紛紛點(diǎn)頭。沒想到一枚小小的玉環(huán)，竟藏著兩個絕世美人的故事，還象征著圓滿的姻緣。本來獲好評更高的百鳥羽毛襖瞬間就淪為俗物。

    “敢問夫人，覺得趙飛燕和楊玉環(huán)哪位更美？”張雅南忽然開口。

    這也是個很刁鉆的問題。自古美人都是難分高下，各有千秋的。強(qiáng)要說誰美，別人都有理由反駁。

    蘇云清想了想說：“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太白的詩，可算作回答?！?/br>
    張雅南的目光變得意味深長。江寧織造府的大小姐，果然不僅僅擁有美貌而已。這話看似沒有正面回答，卻是很好的答案。在李太白看來，楊貴妃更美，因?yàn)轱w燕要靠新妝才能媲美她的美貌?？商状嗽娛欠蠲鳎ЬS之意盡顯，未必出自真心。

    所以真亦假時，假亦真，不必深究。

    “小女受教了?！睆堁拍锨飞?。

    能讓大才女張雅南屈腰，這可是件稀罕事，傳出去肯定會引起一陣一輪。張雅南向來自視甚高，又曾是首輔之女。若不是張祚出事，她出京一趟又回京，地位岌岌可危，這樣的雅集她還不會來。

    那些空有其表的花瓶，本來更偏向于王婷羽的百鳥襖。如今，倒是紛紛倒戈向玉環(huán)了。

    五色玉環(huán)以高票當(dāng)選魁首，揭開名牌之后，顯示它為張雅南之物。

    上官芷蘭在原本的彩頭之外，又加了一枚寶石戒指，“張小姐不愧是名滿京城的才女，這玉環(huán)選得好。本宮就愿各位小姐，都能收獲幸福圓滿的姻緣。”

    “多謝太后。”眾人齊聲說道。

    王婷羽強(qiáng)壓著心頭怒火，狠狠地瞪了張雅南一眼。這本是她的風(fēng)頭，現(xiàn)在全給張雅南搶了。還有那個蘇云清，簡直陰魂不散！她平時不怎么讀書，所以蘇云清跟張雅南對話，聽得云里霧里的，也不好意思開口問，顯得她愚蠢。

    現(xiàn)在，她身邊的人都在小聲議論蘇云清，還頗有幾分佩服的意思。

    “我聽說這位夫人是首輔親自教導(dǎo)出來的，又出身于江寧織造府，果然不簡單呢?！?/br>
    “哇，青梅竹馬嗎？把自己的妻子養(yǎng)大，就像看小說呢！”

    “對啊，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入閣老的眼。”

    “我原先還覺得閣老眼瞎，現(xiàn)在看來，兩個人很配嘛。”

    王婷羽越聽越生氣，賭氣先離開了。反正她地位尊崇，自小驕縱，也沒有人會跟她計較。

    從集英閣出來，蘇云清松了口氣。她覺得自己真是眾矢之的，連第一次見面的人，都有點(diǎn)針對她。還好這陣子回憶起不少從前的事，才勉強(qiáng)應(yīng)付了過去。

    這個首輔夫人，一點(diǎn)都不好當(dāng)。

    回到甘泉宮，梅令臣已經(jīng)在等著了。他看到蘇云清回來，走到她面前，用眼神詢問。

    蘇云清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上官芷蘭說：“我?guī)チ思㈤w，參加梅花集。她可是出了回風(fēng)頭呢?！?/br>
    梅令臣也沒多問：“天色不早，臣攜妻告辭。”

    “去吧。有空多讓她來宮里坐坐，我挺喜歡她的?！?/br>
    梅令臣帶著蘇云清退出宮殿。

    他們走到宮門口，分別上了自己的轎子。轎子剛起步，采綠就在外面說：“小姐，剛才有個婢女送來一個東西?！?/br>
    蘇云清伸手，把東西接進(jìn)來。

    一個錦盒，打開盒子，里面竟是那塊五色玉環(huán)。剛才在梅花集上，張雅南就當(dāng)著太后的面說要把這塊玉環(huán)贈給她，她推辭了。

    里面還有一張花箋，字跡娟秀，寫著：天姿惹出安史亂，至今西風(fēng)哭白綾。

    蘇云清的手抖了抖。玉環(huán)本身的確是象征圓滿無盡的吉物，但楊貴妃的下場卻著實(shí)凄涼。

    她果然沒有看錯，那個張小姐，對她有敵意。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ayaka 2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