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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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寒殿里安靜得針落可聞。 戚白里,你的書本為何如此干凈? 裴如晝余光瞄到,那個身著明黃衣袍的男人,此時正頗為不耐煩地在書案上點著手指。 戚白里要倒霉了 不知怎的,裴如晝的心跳,也跟著一起變快。 把《邑水峻經(jīng)》的引文背一遍,要是背不過的話,往后也就不用來歲寒殿了皇帝緩緩閉上了眼睛,忍不住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陽xue,看上去很是頭疼。 不用來歲寒殿? 無論大易還是前朝,從沒聽說過有皇子不讀書的。 這幾乎是明擺著告訴大家,戚白里已經(jīng)徹底被皇帝放棄。 難道說,這就是他成為暴君的關鍵事件? 裴如晝不由一驚。 他忍不住微微側身,朝著歲寒殿最后一排看去。 戚白里還和往常一樣,安靜地站在書案前低頭不語。那雙鴉黑色的眼眸格外平靜,看不出一絲情緒 他不怕嗎? 還是已經(jīng)習慣了? 這一刻,裴如晝忘記了收回目光。 他看著站在歲寒殿最角落的少年,忽然想到戚白里這一生,唯一的老師,恐怕只有衛(wèi)帝一個。 想到這里,裴如晝徒然一驚,手心也冒出了冷汗。 好大喜功,奢靡暴虐。 這可不全是衛(wèi)帝教給戚白里的嗎? 衛(wèi)帝教了,戚白里不但將它們記在心中,甚至還會在往后的日子里發(fā)揚光大。 《三字經(jīng)》的前幾行便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習。相。遠是??!明明三兩歲時就背過的話,自己怎么才想起來呢? 在這短短一瞬間,裴如晝想了很多很多。 戚白里出生后,從沒有人教過他要向善,更沒人告訴他,要怎樣當一個好皇帝。衛(wèi)國十年質子生涯,讓他將衛(wèi)帝的殘暴銘刻于心。而后華章宮里的冷眼、嘲笑、欺辱,終于喚醒了深藏于他心底的暴虐! 未來的戚白里的確差勁,但他不是生來就是這樣的 戚白里終于注意到了裴如晝的目光,他緩緩地抬起眸子,有些疑惑地朝前面那個白衣少年看去。 在兩人視線相交的那一刻,裴如晝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天讖》上的黑色文字,并非天道定下的劫,只是眾仙的卜算! 既然是卜算,那就是可以更改的 如果戚白里能留在歲寒殿,如果有人能好好教教他,那么未來是否還會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呢? 他忽然覺得,晝蘭關甚至于全天下的命運,就在這一念之間了 裴如晝的腦子,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亂過。 他的心臟狂跳,連呼吸都重了幾分。 歲寒殿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像被點了xue般一動不動。 最上方微微闔著眼的大易皇帝,已經(jīng)緩緩地將唇抿了起來,他愈發(fā)不耐煩。 而就在這一刻,裴如晝做出了一個十幾年來最大膽的決定。 他要賭一把。 在寬大衣袖的遮掩下,裴如晝悄悄翻開自己的書本,用袖子擋著,一點點移到了書案角落。 他屏住了呼吸,從沒有這樣小心過。 《邑水峻經(jīng)》的引言印刷時有特意加粗,要是戚白里眼神好的話,一定能夠看到。 裴如晝今天豁出去了! 做完這一切,他慢慢地低下頭,闔上了眼睛。 盡人事,聽天命。 而下一刻,就在這一片寂靜間,戚白里終于開口 雍勝九年,天下太平,決遍訪名山大川 少年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上。 戚白里看到了! 《邑水峻經(jīng)》的引文并不長,只是從第二段開始詰屈聱牙,很難背會。戚白里的語速不疾不徐,沒一會就背啊,不對,念到了最后一段。 穩(wěn)了穩(wěn)了! 裴如晝終于緩緩睜開雙眼,長舒一口氣。 然而裴如晝這口憋了好半天的氣剛出了一半,他便看到皇帝不知什么時候也睜開了眼。 裴如晝: 身著明黃衣衫的皇帝,正瞇著眼睛聽引言,也不知道有沒有看到自己的小動作。 裴如晝在家的時候,曾為弟弟打過掩護,勉強算有點經(jīng)驗,但他也不敢保證自己這次有沒有露出馬腳 就在此時,戚白里終于背完了引言。 大殿里又安靜了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裴如晝總覺得這一回皇帝沉默的時間格外長。 這一刻,他懷疑自己要比戚白里更緊張。 裴如晝倒不是擔心自己。 要是讓皇帝發(fā)現(xiàn)了,自己頂多被發(fā)配回晝蘭關老家放羊。 但要是連累了戚白里,一切都玩完了。 就在裴如晝最最緊張的時候,易帝終于開口了。 他說 坐吧。 說話間,皇帝的視線從歲寒殿內掃過,并在裴如晝的身上停頓了兩刻。 這小子,膽子真夠大。 裴如晝不知道,坐在歲寒殿最上方的人,能自己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一開始的時候,易帝當然很生氣,但還沒來得及發(fā)作,眼前的場景忽然讓他想起了當年 高祖對后代要求異常嚴格,當今圣上做太子的時候,高祖每天都要在御書房考他功課。要是答不上來,輕則打手板,重了罰跪一整晚都有。 那個時候,殊明郡主總是借著送茶的機會,去御書房陪他。甚至也曾像剛才的裴如晝一樣,想方設法提醒過自己。 皇帝對戚白里沒有任何感情,但眼前的畫面,卻難得讓這個久居高位的人心軟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唯一的meimei。 裴如晝和殊明郡主很像不只長相,還有個性。 對皇帝而言,戚白里會不會背引言完全不重要。裴如晝讓他想起的那段回憶,才是最珍貴的。 這一次,他放了裴如晝一馬。 窗外蟬鳴漸盛,不知不覺中,一早上的時間就這么過去。 直到皇帝起身,裴如晝高懸著的那一顆心,方才一點點落下。 他跟著殿里的人一道站了起來,等著送皇帝離開。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已經(jīng)走到歲寒殿門口屏風處的皇帝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后突然點名! 裴如晝,既然你有閑心,那不如從今日起教戚白里《邑水峻經(jīng)》。下次朕再問起他,若有不會的,你們便一起受罰。語畢,皇帝終于走了出去。 一起受罰。 裴如晝當下就愣在了歲寒殿里。 所以說,皇帝看到了自己的小動作,但沒有拆穿。 戚白里留在了歲寒殿讀書,教他的人由太傅,變成了自己? 這,這都是什么情況? 待皇帝走遠,緊張了一上午的眾人,終于忍不住趴在書案上哀號了起來。只有裴如晝無比艱難地起身,一點點挪到了戚白里身旁。 哎他當著戚白里的面,無比頹廢地長嘆一口氣。 頭一回,裴如晝忘記了對方未來暴君的名號。 裴如晝苦著一張臉趴在了戚白里的書案上,手在木質的案面上糾結地扣來扣去。末了,終于無比艱難,且語重心長地說:殿下,往后我們可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你可一定要好好學習??! 聽到這話,戚白里那雙墨黑的眼眸,頭回產(chǎn)生了一點點波動。就像是一粒石子,墜入了古井之中。 他抬眸就看到,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 戚白里愣了一下,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小公子,是要與自己拉鉤? 見他不動,裴如晝又喪喪地沖他搖了搖手。 幾息后,戚白里總算慢慢地抬起手,輕輕用指頭勾住了裴如晝。 好。 他笑了一下,說出了回華章宮以來第一個真心的好字。 第9章 特殊的人 戚白里會背《邑水峻經(jīng)》,但是不能背。 剛才幾個伴讀都在暗戳戳地盯著他。 華章宮里不會有人在意胸無點墨的六皇子,背書時是不是作弊了。但會忌憚一個書本上一片空白,卻能背過《邑水峻經(jīng)》引文的人。 就在他想著,大不了以后就不來歲寒殿的時候,卻看到了裴如晝小心翼翼的動作,還有那本攤開的書冊。 裴如晝瘋了嗎? 進宮這么久,他早該意識到我在宮里無權無勢。在這個時候幫我,非但得不到一點好處,甚至還會惹上無窮盡的麻煩。 戚白里從來沒見過裴如晝這樣的人。 他這一生,頭一回看不懂一個人。 * 裴如晝也沒想到,自己小小年紀就要當先生了。 游魂般飄回沃云宮后,趴在書案上喪了一會的他,忽然用指頭彈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不能喪氣不能喪氣! 這響亮的一聲,將一邊守著的從桃都嚇了一跳。 公子,您怎么自己打自己??? 裴如晝搖了搖頭,忽然站起來說道:從桃你去將我娘從晝蘭關帶來的書,全部整理出來。 《邑水峻經(jīng)》可不是什么入門書籍,直接學定然是學不懂的,必須從基礎開始才行。 書?從桃眼前一亮,公子要讀書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聞言,裴如晝轉過身去,朝從桃緩緩一笑回答道:不,你家公子,要去給人當先生了。 哈? 方才喪到極致的裴如晝,忽然悟了 戚白里是誰?未來皇帝! 俗話說的好一日師徒千日恩。 自己這個先生,雖然是趕鴨子上架來的。但未來戚白里登基之后,自己勉強也算半個帝師吧? 但凡有點心,念在自己曾與他在一條繩上綁過的情分。戚白里都不能對為師的晝蘭關做什么。 這么一想,裴如晝忽然覺得日子有奔頭了。 既然沒人教戚白里,那我來不就行了? 自己不但要教戚白里,還要好好教! 不知道歲寒殿發(fā)生了什么的從桃,完全搞不懂自家少爺一會喪氣一會開心是在做什么。但無論怎么說,公子想看書都是好事。 就在裴如晝暢想未來風光無限的帝師生活時,從桃已經(jīng)按照他的吩咐,將書全部整理了出來。 接著裴如晝便叫來兩個太監(jiān),和自己一起,將這些東西搬向了扶尋宮。 他這個未來帝師,就在今日走馬上任了! 扶尋宮門外還和上次一樣,一個守著的人都沒有。 不過好歹在宮里混了一陣子,這回裴如晝終于知道,眼前的畫面代表著戚白里身邊的太監(jiān)宮女,全部都在摸魚。 上回來這里的時候,裴如晝看到扶尋宮正殿邊上,有一棵比正殿還高些的大樹?,F(xiàn)在看到樹上的果子,還有樹下聚在一起砸核桃、聊天的太監(jiān)宮女,他總算是知道這是什么東西了。 六皇子今早在殿上背書,經(jīng)人提醒才勉強念出來,真是丟了皇家的人。 他不一直都這樣,在衛(wèi)帝身邊呆了十來年,能學到什么好東西呢? 語畢,眾人便笑了起來。又過了幾息,忽然有人壓低了聲音說:對了,我聽說啊,衛(wèi)帝不但殘暴不堪,甚至還食人飲血,你們說六皇子會不會也 會毛線??! 聽到這里,裴如晝簡直是氣不打一處來。 挖苦諷刺、譏笑嘲諷明明戚白里現(xiàn)在還什么都沒做。 他將手中書冊啪一下全扔給了身邊的小太監(jiān),快步走到那群正在吃核桃的人身邊, 裴如晝走路沒聲,動作又快,對那群摸魚的宮人而言,幾乎是眨了個眼,眼前就多了一個人。 吃吃吃,他要是吃人,怎么不把你們的腦袋,一個個像這核桃一樣敲了? 當下,雖然還沒人認出裴如晝是誰,但聽到他這噼里啪啦的一通話,剛才還在砸核桃說話壞的人,全都扔了手中的東西,跪在了地上。 是,是 是什么是!腦袋是核桃嗎? 不不,不是 看到這跪在地上抖來抖去的宮人,裴如晝簡直要被他們氣笑了。 這個時候,他身邊那兩個搬書的小太監(jiān),終于小跑著追了上來??吹竭@兩人身上的衣服,扶尋宮的人當下便認出這是太后宮里的太監(jiān),而眼前這個少年,應該就是住在太后沃云宮偏殿里的裴公子。 盡管不是皇子,但能住進沃云宮,那能是一般人嗎? 接著,他們就更緊張了。 核桃樹下的動靜不小,聽到外面的聲音,戚白里終于緩緩推開了殿門,略有些疑惑地從中走了出來。 裴公子? 戚白里也沒想到,裴如晝會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 眼前這群宮人玩忽職守,還在背后說人小話,裴如晝生氣歸生氣,但也不知道應該怎么處理比較好。 看到戚白里出來了,裴如晝索性就冷冷瞪了那群宮人一眼,直接走了。 直接走了? 走了? 這下,懵的人換成了跪在地上的那些。 等一等,我們怎么辦? 六殿下,我們進房子里去吧,裴如晝快步踏上臺階,輕輕地碰了碰戚白里的胳膊,順便還告狀似地說,這群人的確該教訓教訓,竟然在背后說你吃人。你真吃人的話,他們怎么能活到現(xiàn)在 吃人? 裴如晝沒看到,聽到這里,戚白里的眸色忽然一晦。 他向來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這一次,戚白里忽然很想讓這群宮人長長記性。至少知道,不是在誰的面前,都是可以亂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