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就是和司空暻關(guān)系親近的家仆：丁管家、小廝阿忠和丫鬟青兒。

    丁管家今年五十七歲，是司空丞相和司空暻兩代家主的心腹，據(jù)其他人的證詞來看，丁管家甚至知道陳堯是司空丞相收養(yǎng)的孩子這種隱秘，但丁管家一開始并不承認(rèn)。

    小廝阿忠十九歲，跟在司空暻身邊，經(jīng)常替司空暻辦事，出城的次數(shù)頗多。

    丫鬟青兒十六歲，是陳堯身邊的人，看起來沒什么特別。

    司空丞相培養(yǎng)死士的計劃在十七年以前，單就年齡來看，阿忠和青兒的嫌疑均可排除。

    表哥忙完事情以后，我也正好寫完結(jié)論，整理好交給他，說：“我想去丞相家問問這幾個人?！?/br>
    “丫鬟青兒……”表哥呢喃著道：“她今天被刑部叫來問話，我一會兒讓人把她帶過來，其他人我去問，你別出刑部，回家也等我送你。”

    我點(diǎn)點(diǎn)頭，知道表哥這次是鐵了心不放我出門溜達(dá)，便老實(shí)坐回原位。

    青兒不一會兒就被帶了過來，我看到她的臉，不由得一愣，發(fā)現(xiàn)我竟然是見過青兒的。

    司空家養(yǎng)的大白帶著陳堯所寫的紙條來找卓夢那天，把大白喚回去的丫鬟，就是青兒。

    青兒向我行禮，看我發(fā)愣，懵懂地看著我。

    我回過神來，邀她在我對面坐下，開門見山道：“司空暻對阿堯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青兒神情一滯，繼而垂下眼眸，臉上寫滿了愧疚，“我知道全部，公子每次……從姑娘房里離開以后，都是叫我去送避子湯?！?/br>
    她的手微微顫抖，為了克制這一表現(xiàn)，不由得緊握成拳，泣不成聲道：“我不想送，可我沒辦法。”

    “沒事，”我柔聲安慰道：“我明白?！?/br>
    她只是府里的一個小丫鬟，無依無靠，不可能不聽司空暻的命令。

    我知道這些事陰暗又可怖，卻還是只能繼續(xù)往下問，“司空暻讓你給阿堯送避子湯，是怕自己做的事敗露嗎？”

    按理來說不該是這樣。

    司空暻從丞相手中接手死士，也就接手了一家之主的位置，府中無人敢忤逆他，連讓陳堯假死這種事都能被瞞得密不透風(fēng)，如果不是陳堯叫大白送信，我們誰都不會知道陳堯還活著，司空暻幾乎不需要擔(dān)心事情敗露。

    “不是。”青兒搖頭，果然否認(rèn)了這一猜測，“公子那時候不知道姑娘與他沒有血緣關(guān)系，是害怕生出畸形兒。”

    我疑惑道：“丁管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司空暻？”

    我還以為丁管家對司空暻這位新任家主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青兒說：“丁管家看出姑娘不想給司空暻生孩子，故意隱瞞了這件事，但丁管家很猶豫，因?yàn)楸茏訙榷嗔私K究不好，所以丁管家后來，想勸姑娘不要再與公子作對，并且告訴姑娘，她與公子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事實(shí)……沒想到公子也知道了這件事，便不再叫我送湯過去……那段時間，姑娘過得很苦，她哭著求我?guī)退冶茏訙^來但是……我找了?！?/br>
    “我真的找了?！鼻鄡褐貜?fù)了一遍，仿佛多說一次就能減少心里的罪孽，她滿臉淚痕道：“廚房熬藥的方子還在，我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一樣，叫廚娘熬一碗給我，廚娘只是奇怪為什么叫她熬藥的人變成了我，倒也沒多問——結(jié)果就在我端湯回去的路上，被公子發(fā)現(xiàn)了，從那以后，公子便將我換去別的院子，派別人去照顧姑娘，我再也沒見著姑娘。”

    我看了一眼桌上為了防止忘記而由我寫下的幾個問題，繼續(xù)問，“司空暻制造阿堯假死的意外，是決定要一生一世都囚禁她？”

    青兒搖頭道：“這個我不知道，是聽別人說的，公子似乎想把姑娘真正的身份還給她，讓姑娘以陳家遺孤的身份嫁入司空府。”

    我奇怪道：“司空暻就不擔(dān)心阿堯知曉了兩家的恩怨，一輩子都不原諒他嗎？”

    “兩家……有什么恩怨？”青兒明顯不知道這件事，忍不住問我道。

    我仔細(xì)分辨了青兒臉上的表情，覺得她應(yīng)該沒有裝佯，解釋道：“陳家被滅門一事，有丞相在背后運(yùn)作的功勞?！?/br>
    青兒瞪大眼睛，顫抖著嘴唇道：“公子和姑娘之間……是世仇？”

    我點(diǎn)頭確認(rèn)了她的說法。

    青兒不由得嗚咽了一聲，抬手捂住了唇鼻，眼淚簌簌下落，渾身發(fā)抖。

    在這個司空府里，無論是青兒還是丁管家，都盡可能地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nèi)在幫陳堯，可陳堯那個性子，既然司空暻對她做了那種事，就永遠(yuǎn)都不可能臣服于司空暻，注定要魚死網(wǎng)破。

    不過還好，陳堯最后只是失憶，不是失去生命，不幸中的萬幸。

    “剛才聽你說的，我突然有了一個問題?！蔽业溃骸按蟀着艹鰜砟翘?，你喚大白回去，碰到我和我表妹，是偶然嗎？”

    青兒漸漸止住了哭泣，深吸一口氣平穩(wěn)自己的呼吸，答道：“不是，我知道大白聰敏通人性，很聽姑娘的話，突然從府里往外跑，必定是得了姑娘的授意——當(dāng)時有其他人想攔大白，我怕他們真的把大白給攔下，便主動說大白和我親近，由我去追，我是一路跟隨大白到的卓府，看著它直奔卓姑娘而去，后來府里的其他人趕來，我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盡全力攔大白，才趕忙出現(xiàn)，喚大白回去。”

    “你知道阿堯叫大白出來干什么嗎？”

    青兒搖頭道：“不知，但是公子起了疑心，叫人看好大白，不再讓它隨便跑了。”

    青兒的回答很符合無辜者證詞應(yīng)有的特點(diǎn)，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沒有規(guī)律可循——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往往會知曉案件的全部細(xì)節(jié)，編造謊言時，嘴上說不知道不清楚，一般都是為了隱瞞會對自己不利的細(xì)節(jié)。

    而且她年紀(jì)實(shí)在太小，除非天賦異稟，不然不可能做人“師父”。

    “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蔽覇柕溃骸鞍⒅医?jīng)常被司空暻派出城去做事，你知不知道具體都是些什么事？”

    “我以前問過，他不肯說，并且警告我不許再問?！鼻鄡夯貞浿溃骸暗诔鍪轮埃幸淮嗡麖某峭饣貋?，樣子看起來很害怕，瑟瑟發(fā)抖，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跟我說，丞相家怕是要倒了。我問他什么意思，他說他一直聽公子的吩咐，去城郊一處密林里給人送東西，吃穿用度什么都有，還送過武器，之前他不懂這是在做什么，現(xiàn)在終于懂了——公子應(yīng)該是在那里豢養(yǎng)了一批殺手——無論是朝臣還是百姓，私下做這種事，在沅國是殺頭的罪名，如果禍及整個府邸，我們可能都跑不了?！?/br>
    “后來……他問我要不要將此事報官，我說我也不知道?！鼻鄡捍蛄藗€冷顫，“我們說話的時候公子恰巧經(jīng)過，但公子應(yīng)該沒有聽見，沒在意我們?！?/br>
    阿忠有將此事報官的意愿，從這點(diǎn)來看，他身上的嫌疑又小了許多。

    我問完話，麻煩刑部的人送青兒回去，如今還有死士在外面游蕩，最好不要再出什么命案。

    表哥問話問到下午才回來，我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午覺，被表哥敲敲桌子喚醒。

    我揉著眼睛抬起頭，發(fā)現(xiàn)他手里拿著的正是我睡前整理好的青兒的證詞。

    表哥邊看邊道：“青兒的證詞跟阿忠的證詞對得上，這兩人在出事以后被分別看管，沒有串供的可能，嫌疑最大的是丁管家，他年紀(jì)最大，待在府里的時間最長，他的過去也是除了丞相夫人幾乎沒人知曉。”

    表哥放下紙張對我道：“而且那個關(guān)在牢里沒來得及自盡的死士又提供了一條新的線索——是這個‘師父’當(dāng)年把韓夕螢撿了回來，自小培養(yǎng)，從年紀(jì)來看，嫌疑人只剩丞相夫人和丁管家?！?/br>
    韓姨娘自盡時三十歲，能從小培養(yǎng)她的師父，自然是年紀(jì)比她大了，這一點(diǎn)毋庸置疑。

    我問表哥，“所以現(xiàn)在就只差證明丁管家或者丞相夫人是‘師父’的證據(jù)？”

    “還有丁管家的過去?！北砀缑掳脱a(bǔ)充道：“他一直隱瞞自己的過去，實(shí)在叫人懷疑，我想我們?nèi)绻榍宄@個，就應(yīng)該能找到證據(jù)了?！?/br>
    我打了個哈欠，表哥望我一眼，誠懇地勸道：“我不是開玩笑，你真的該想想自己的事了，別只忙著查案不管自己的婚事，嫁衣果果首飾什么的都準(zhǔn)備好了沒？”

    我的思緒一陣飄忽，好半天才神思?xì)w位，問表哥道：“我的婚期是什么時候來著？”

    “不算今天的話就是五天以后，”表哥特意提醒了一句，“檀旆剛從御史臺受完審就要忙著和你成婚，要我說，你倆可真是天生一對，居然把事情都趕一塊，他也不用要成婚的理由拖延一下受審的日子什么的……”

    第89章

    我和檀旆正處于柔情蜜意的階段，他做什么在我看來都是好的，于是我雙手托著下巴一臉甜蜜道：“新郎成婚以后就立馬去御史臺受審也沒見得有多好，在成婚之前把事情都辦妥，我倒是覺得挺好?！?/br>
    表哥挑挑眉，懶得揭穿我這還未成婚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德性，道：“希望如此。”

    不過表哥說的沒錯，我確實(shí)該考慮自己的婚事。

    之前jiejie為了姐夫親自動手繡了嫁衣，這樣的雄心壯志我也很想學(xué)一學(xué)，奈何我繡了幾針以后就放棄了，為了保證我在成婚當(dāng)天能穿上一身漂亮的嫁衣，我還是去找繡娘定制的好。

    準(zhǔn)備婚事的這幾天，父親再次從積灰的庫房里挑出一截木頭，給我雕了只振翅翱翔的丹頂鶴，于我成婚當(dāng)天送給我。

    我甚是喜愛這只木雕丹頂鶴，但還是忍不住在父親面前比較，“jiejie成婚的時候你給她雕了兩只花栗鼠，兩只！”

    “這比花栗鼠難雕?！备赣H指著我手里的木雕丹頂鶴道：“你看看那羽毛，那尖喙，我花的功夫不比兩只花栗鼠少?！?/br>
    好吧，我勉強(qiáng)接受父親的說法，把木雕丹頂鶴裝進(jìn)盒子放好，免得折壞了它的羽毛和喙。

    “沒想到你們姐妹倆還真先后嫁入東平王府，東平王像是一早就有了這個打算，現(xiàn)在為父有一種人為刀俎我為魚rou的感覺，”父親搖頭感嘆道：“這種感覺真是不舒服啊?！?/br>
    “爹，您是老狐貍，老狐貍只有算計別人的份，怎么會被別人算計？”我奉承父親奉承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事實(shí)已經(jīng)如此，我分明是在睜眼說瞎話，于是趕緊找補(bǔ)道：“就算被人算計也只是暫時的，我相信你能把局勢再扳回來。”

    父親欣慰地看著我道：“說得好?！?/br>
    “小翎——”玩笑過后，父親換上一副稍顯嚴(yán)肅的表情，卻在見了我名字以后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這是要在我出嫁之前叮囑一些事情，jiejie出嫁的時候他也這樣叮囑過，只不過我不知道他叮囑的什么，我后來分別問過他和jiejie，結(jié)果他們都說我還小，不必著急知道。

    如今總算輪到我也要出嫁，父親不可能再把我當(dāng)小孩看待了。

    我也正色道：“爹，你要說什么直說吧，我已經(jīng)這么大的人了，承受得住?！?/br>
    父親笑了笑道：“本就不是什么嚇人的話，我不是怕你承受不住，而是擔(dān)心你不理解不認(rèn)同——你應(yīng)該知道陛下為何給你jiejie和你姐夫賜婚吧？”

    我答道：“為了消弭士庶矛盾。”

    父親問，“你心中對此可有怨？”

    我不禁語塞。

    jiejie因此事而糾結(jié)痛心的樣子我還歷歷在目，如今也只是因?yàn)楦赣H的鼓勵而強(qiáng)打精神，盡力忽略背后的阻礙罷了。

    即使jiejie姐夫兩情相悅，賜婚一事對我家造成的沖擊，我依舊無法這么快就淡忘。

    “有怨?！蔽艺\實(shí)地答道：“我總覺得，既然爹你不想涉足士庶之爭，陛下就不該逼你蹚這趟渾水——可這僅僅只是我想想罷了，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何況只是這種……看起來還不至于死的事?！?/br>
    “其實(shí)陛下已經(jīng)做得很好，”父親寬宥道：“我這么多年一直游離于爭端之外，陛下對此一直睜只眼閉只眼，已經(jīng)是極大的仁慈?！?/br>
    我試圖爭辯道：“可是——”

    “可是事情總得有人來做，如果所有人都只顧自己不管國家，亡國是遲早的事。”父親打斷我的話，沉聲道：“陛下賜婚，是要消弭矛盾，終止士庶之爭，這不僅對某一方有好處，這對整個國家和天下百姓來說都北北是好事，我們家，不會是唯一的犧牲者，但絕對會是這件事事成之后的受益者?！?/br>
    “我知道，一國繁榮昌盛，自然能夠福澤萬民。”我垂了下眼眸，停頓片刻才道：“爹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

    “我希望你能做好自己的事，而且不要帶著怨氣去做?！备赣H慈愛地看著我，“更不用替我覺得委屈，我當(dāng)年師從鄭太傅，就已經(jīng)知曉了自己的責(zé)任，鄭太傅也說了，如果我以后不想為國盡忠，大可不必做他的學(xué)生?！?/br>
    我點(diǎn)點(diǎn)頭，想起這是開心的日子，努力揚(yáng)起一個笑臉，“我知道了。”

    “你們父女倆的悄悄話說完沒有？該走了?！蹦赣H走進(jìn)來看我一眼，著急道：“快把紈扇拿上，這個如果忘了還怎么寫詩？你表哥已經(jīng)在外面等了，快些快些——”

    母親幫我拿著木盒，打開往里面瞅了一眼，嗔怪地看著父親道：“兩個女兒出嫁你都忙著你的木雕，倒是閑得很，也不見來幫我?！?/br>
    父親陪笑道：“你不是嫌我?guī)兔μ韥y嘛……”

    母親自有她的道理，“誰叫你平時不多幫我學(xué)著點(diǎn)，這種大事上你若手生，不是只能添亂？”

    父親同意道：“夫人教訓(xùn)的是。”

    我手執(zhí)紈扇跟父母走出門去，表哥在門外等著送親，這倒真應(yīng)了jiejie出嫁他說的那番話，三個meimei，他都要一個個送過來。

    可能是因?yàn)橛辛私?jīng)驗(yàn)，這次表哥沒哭，一臉的喜氣洋洋。

    我湊到表哥身旁道：“你看，檀旆這不還是把事情處理完趕上婚期了嘛，你之前分明在杞人憂天?！?/br>
    “你是沒看見檀旆受審的樣子。”表哥一臉“你很無知”的樣子看著我。

    我奇道：“你看見了？”

    “檀旆年輕，卻位高權(quán)重，他調(diào)動巡防營之事又牽連甚廣，一般的御史還真審不下來，所以到最后基本上是三司會審的架勢——”表哥嘖嘖感嘆道：“偏偏這時候檀旆還一臉的氣定神閑，像是認(rèn)準(zhǔn)了沒人能拿他怎樣，幾位老御史那個氣啊，挖空心思費(fèi)了不少口水，用盡手段才給他判了個免職回家，以觀后效?！?/br>
    “‘免職’不同于‘撤職’，就是還有可能官復(fù)原職的意思，jian臣之家的地位的確難以撼動。”我聽完不禁痛心道：“太可惜了。”

    表哥沒好氣地白我一眼，“你們兩個怎么都對自己的婚事這么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