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長水性的宮人們劃槳撐船，服色鮮明的少女們坐在船上撩水前行，水波瀲滟，葉底魚兒受驚游走，晃著尾巴躲在就近的浮萍下吐泡泡。

    一片玩鬧聲中，辭辭坐在船頭出神想事情。

    這些日子以來發(fā)生了許多預(yù)料之外的事情，樁樁件件都?jí)蛄钊苏ι嗟摹１黄纫娮R(shí)了云水縣之外的世界，她的人生走向好像越來越奇險(xiǎn)。

    平平靜靜地長到十六歲，從前想象不到的兇險(xiǎn)刺激擠在一起爆發(fā)出來。這世間哪有那么多的預(yù)料之中呢。

    她戀慕的葉大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她竟然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

    因?yàn)槟巧蛴鄮状稳財(cái)嚺?，如今外面捕風(fēng)捉影傳她是今上的女兒……

    越深想她越憂思。蹙眉神思游離間，忽然聽到身邊人喊：“辭辭，低頭，快低頭！低頭呀！”

    小舟趨入藕花深處，辭辭還沒來得及把話聽全，便被身后一朵亭亭的荷花打了頭。頭上裝飾的宮花掉落，悠悠地順?biāo)h(yuǎn)了。

    辭辭回神，看著遠(yuǎn)去的宮花捂住了臉。

    見到這樣難得的情景，又沒有外人在場，女孩兒們毫無顧忌地笑成了一團(tuán)，走過了也繞不開這個(gè)插曲兒。

    直到前方傳來撲通的巨大水聲。

    在場的貴女紛紛收斂笑意，面面相覷詢問出了什么事。有眼尖的姑娘起身，眺望過后驚呼：“呀！不好！有人跳了水！”

    顧不得多想，為首的小船立即趕去救人。

    相處久了辭辭生出了先見之明，和另外一位貴女拖住了急公好義稱自己識(shí)水性的蘭歆兒。

    兩個(gè)宮人下了水，撈了人上來。

    太陽重新露面，然已是日暮。

    綠衣的宮女濕淋淋地發(fā)抖，因?yàn)闋I救及時(shí)，她沒有吃進(jìn)去多少水，人還是清醒的。被人按著拍打后背，她咳出一口水來，驚慌失措地看著眾人。

    這種場合一向是明月縣主最有發(fā)言權(quán)，由她出面問話再合適不過了，她卻沒有動(dòng)，旁人也只能袖手。

    “奴，奴婢婢是玉姝宮的，因，因不堪董美人欺辱，這，這才……”那宮女淚眼朦朧，瑟縮著主動(dòng)交代情況。

    “夠了?！彼目嗵庍€未訴完，便被明月縣主打斷。明月縣主使人牢牢地看住她，冷冷道，“有什么話留著到掖庭去說吧。”

    在場的熟人都無異議，初來乍到的蘭歆兒卻不懂得其中的機(jī)鋒，只依稀知道掖庭是關(guān)押罪人的地方。她暗暗扯了扯辭辭的袖口，眼中藏著不忍。

    “在我們的必經(jīng)之處落水，她是想讓我們先入為主，目的不純……”辭辭悄聲同她解釋。

    “哦?！?/br>
    好好的映月湖之行就這樣不歡而散。

    辭辭后來聽說，那名宮女長期偷拿主子的東西，事情敗露后深恐被追究，于是尋機(jī)誣告。玉姝宮的董美人從前有寵卻跋扈，有的是招人恨的地方，墻擋眾人推，她篤定自己能成功。

    不想這盤算還是落了空。

    夜深了，宣室殿里燈火通明。今上宵衣旰食是常有的，因此這景象落在旁人眼里并不是件稀奇事。

    殿內(nèi)值守的宮人悉數(shù)被遣退。

    皇帝此時(shí)正在案前觀一封詔書，這是中書省剛剛草擬好遞上來的。他平靜地閱畢，提起朱筆圈了幾處，將之遞給了一旁磨墨的太子。

    太子擱了墨條，沉默地接過，快速瀏覽一遍內(nèi)容。他猛然抬頭，眸中藏震驚：“叔父不必如此，侄子亦有辦法解決此事。”

    他跪下來，薄唇緊抿：“請(qǐng)陛下收回成命！”

    “起來。”皇帝擺擺手，負(fù)手到窗前看皎月高掛，柔和的銀光寧靜地灑落，點(diǎn)綴他兩鬢的霜白色，“縱然沒有你的這件事，朕也該給天下人一份交代的?！?/br>
    “淮兒猜得不錯(cuò)，朕很久以前便認(rèn)識(shí)沈清荷。她，是個(gè)很特別的女子?！卑殡S著這句承認(rèn)，天下至尊的思緒驀地飄遠(yuǎn)了。

    興隆年間他正是年少氣盛的時(shí)候，趁著永承帝南巡時(shí)謀劃了一次刺王殺駕的行動(dòng)。昏君上一次南巡時(shí)遷怒于江左沈家，砍了他家十幾口人。

    他借住在一位沈家旁支的府上，沈家活下來的嫡女找到他，與他一拍即合要做成此事。她喬裝成歌妓在奢費(fèi)靡麗的龍船上潛伏了三個(gè)月，暗地里下毒不成，意欲摸清路線后為他引路。

    計(jì)劃失敗后他被俘被辱，她從此不知所蹤。

    被救回之后他性情大變，一日比一日陰鷙多疑，帶著復(fù)雜的心境找了此女整整六年。再到后來有了華朝，他在云水縣遇見了她。

    互相表明心意后，他偶然發(fā)現(xiàn)她和前朝國師殷其景的青檀教有往來。因?yàn)橐尚漠?dāng)年舊事，他匆匆離開。

    他們原本有那么多的時(shí)間，至始至終，她卻不曾為自己辯解一句。斯人已逝，諸多的誤會(huì)怕是永遠(yuǎn)也找不到答案了。

    有的人余生注定伴隨著遺憾。長長的嘆息過后，烏云遮蔽了月光，天邊炸起雷聲。

    這場雷雨來得又疾又猛，拜它所賜，京畿這一帶連著陰沉了好幾天。風(fēng)雨之中，好多樹木被連根拔起。

    近來京中多大事。

    既玉璽尋回大赦天下又開恩科后，嘉定十七年九月廿八，中書省又發(fā)下一道詔令：懸賞尋找流落民間的皇子。給線索稱皇子乃是云水縣沈清荷所出。

    此詔令一經(jīng)傳開便引起軒然大波。

    今上流落民間的血脈既是位皇子，那么之前轟轟烈烈的“遺珠”傳言便站不住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