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顧淮左聲音無比疏離寡淡，“我沒意見?！?/br>
    明明是意料之外的答復(fù)，應(yīng)該替老爺子和丈夫高興才是，可李青容臉上沒有一絲喜色，相反還添了三分愁思。

    老爺子想讓顧絕回家過年，一來是希望叔侄二人能重歸于好，委實沒必要為了個女人大傷和氣；二來是想把姜家丫頭的問題徹底搬到明面上，再說顧絕是什么人？老爺子此舉，分明是想強(qiáng)拆了他倆的婚姻。

    李青容知道兒子聰明，她不多說他也能想明白。

    沒聊多久，她便起身準(zhǔn)備離開，又朝病床邊望了兩眼，聲音輕柔怕吵醒了床上的人?！澳惚砀绾椭芗倚∽訒粗k，有些事交給他們?nèi)プ?，也是能放心的。?/br>
    他說，“我自己的事情，和別人無關(guān)。”

    李青容柳眉輕輕蹙起，沉眸多了份厲色，看向年輕俊美的男人，“我也是不想你重蹈覆轍。”

    他表情都沒變一下，也沒說話。

    這兒子早就不跟家里親了，她輕聲一嘆，便是知道他不肯妥協(xié)，沉默是結(jié)束這個話題的暗示。

    收回視線，她朝門口方向走去，掃去臉上的憂思，“湯還是趁熱早些喝，我下午得回朔津開會。”

    姜暖之外的話題，他還是愿意答復(fù)的，“下午三點的？”

    李青容說，“不用送我，還要去薛家一趟，屆時讓司機(jī)送我去機(jī)場就好?！?/br>
    姜暖閉眼裝睡了許久，靈敏的小耳朵辨聽聲音傳來的方向，偷偷睜開一條縫。

    歐洲的業(yè)務(wù)沒談完他就回國了？顧爺爺跟他談什么事情了？離婚娶蘇青青？

    小小的腦袋已是傷痕累累，現(xiàn)在還要消化這些偷聽到的小秘密，這會是真的苦了她了。

    視線仿佛隔著好幾個白色塑料袋，透著薄膜，光線模糊成一片。人影歪七扭八，看不清楚誰是誰。即便如此，也比前段時間要好了不少。

    她失落地閉上了眼，乖巧地打著呼嚕，繼續(xù)裝睡。

    顧阿姨來看自己了嗎？還熬了湯。難怪這幾日送來的湯里有細(xì)細(xì)的rou泥，味美鮮濃，一股熟悉的味道。她不是沒想過，會不會是顧阿姨，但一想不太可能便打消了念頭。

    將魚rou連刺打碎的這種熬湯手法，姜暖第一次喝就記下了味道，是在顧家。

    —

    那時隆冬新歲。

    顧老爺子兩個兄弟走得早，所以每逢過年顧建華的堂哥顧榮崢、堂弟顧絕都會抽空帶家眷回來老爺子這兒小住，也就是顧淮左身居高位的大伯和極為年輕的三叔。

    年初一，他們小一輩都要去長輩那里說祝福話，討紅包。

    按照年紀(jì)，姜暖是四個孩子里最大的，顧淮左第二，然后是蘇青青、顧竹西。每次都是姜暖打排頭，領(lǐng)著他們?nèi)齻€去依次拜年，說吉祥話。

    蘇青青打扮的跟洋娃娃似的，噘嘴不滿：“每次都是姜暖走前面，為什么不輪流呢？”

    顧淮左還沒開口，顧竹西奶聲奶氣的搶答：“因為念念姐討人喜歡，mama說過，念念姐一說祝福話，爺爺大伯他們都會給大紅包！”

    姜暖身上穿著精致的紅色小洋裙，再看后面三個，大家都很喜氣洋洋。少年穿著白襯衫銀灰色馬甲和同色系外套，領(lǐng)口蝴蝶結(jié)是紅色的。他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耐煩。

    “顧家哥哥，你要笑，不然討不到紅包了。”輕聲說完，她繼續(xù)往前走。

    顧淮左不以為意地輕哼了聲，懶洋洋地跟在她屁股后面，“也沒見你早晨跟我笑，怎么討到紅包了？”

    “誰讓你五點就敲我的門，都還沒睡醒，”一說這她就來氣，“我能說句‘新年快樂，顧家哥哥’已經(jīng)很有禮貌了?！?/br>
    軟聲的抱怨，早晨就聽夠了，顧淮左心底快樂著，并不覺得煩。纖長濃密的睫毛抖開，黑白分明的眼眸注視著眼前一晃一晃的馬尾，情不自禁地?fù)P起嘴角。

    “是我的錯咯？”他挑著聲音，纏著笑意：“那你說，明年幾點?！?/br>
    她扁扁嘴，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后的少年，才發(fā)現(xiàn)他離自己極近，半步的距離。姜暖沒多想，畢竟他們之間一直都沒有距離，自然而然地范圍之內(nèi)。

    姜暖認(rèn)真說，“明年我都十八了，不能收你紅包了?！?/br>
    他實在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念念這么笨，不管過去多少年，依舊是笨小孩??？”

    “走開！”姜暖聽出嘲諷打趣，拍開他的胳膊，紅著臉瞪了他一眼。

    “說說還不行？就跟我置氣了?！彼觳阶飞先?，見姜暖不理他，便抓住她胳膊，好聲好氣道：“等會紅包都給你，別鬧心了好吧？”

    姜暖側(cè)頭看向他，“不許說我笨！”

    “念念姐才不笨，”粉團(tuán)子似的小女孩跳出來，抓著姜暖的裙擺晃呀晃，眼巴巴地討好：“念念姐，我們一起分哥哥的紅包好不好，你拿大頭，我拿小頭！”

    蘇青青站在一旁聽他們講話，她手指用力抓著衣袖，因為用力指骨發(fā)白。嬌俏的小臉又尷尬又氣憤，紅了眼，什么都沒說……

    姜暖沒來顧家前，顧淮左對她和顧竹西都一個樣，但姜暖來了之后，她明顯感覺到顧淮左對姜暖是偏愛的，是特別照顧的。憑什么！

    明明自己來顧家更早，自己是爺爺訂下的孫媳婦，為什么她一來全都變了。淮左哥哥從來沒給自己準(zhǔn)備過紅包，更沒分過他自己收到的錢！

    長輩們準(zhǔn)備的新年紅包都很公平，數(shù)目都一樣，不會差別對待。

    包的最多的是顧老爺子，其次就是大伯顧榮崢、顧伯伯顧建華、三叔顧絕、家中女眷們給小輩多準(zhǔn)備的是珠寶首飾和衣服。

    那時候顧絕未婚，才二十六七歲，他往往會一個人準(zhǔn)備兩份禮物。

    對比顧榮崢的嚴(yán)肅不茍言笑，顧家這群孩子更喜歡跟顧絕玩。他博學(xué)多識，溫柔又有耐心，跟誰都能有話說，就連蘇青青也是如此——顧絕長得太好看了，就是與生俱來的貴族。

    姜暖也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見得到他，對比他說了什么，她更多注意力在他臉上。心想著，顧淮左和顧絕這對叔侄長得還真像，不說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至少有七八分相似，等顧家哥哥長大了，五官和氣質(zhì)會不會就如同顧絕這般？

    應(yīng)該也不會，因為顧家哥哥眼下有顆黑藍(lán)色的小痣，淡淡的，笑起來時溫柔多情的很，連帶著眼神都浪漫了。

    傍晚，天色暗下來時。

    顧絕照例帶他們?nèi)ズ叿艧熁?。顧淮左知道姜暖喜歡，他便叫上了隔壁院子里的好兄弟。

    沈逢心領(lǐng)神會，叫上了姜暖的好朋友付嫣，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跟在顧絕身后，高中生冬游般去了湖邊。

    朔津的冬天是漫長而純凈的，嚴(yán)寒又充滿遐想。

    每年下雪都要下兩個多月，山上獨棟小院都落了層層白雪，道路上、兩旁山林也都一樣。沈逢故意用腳一踹樹干，枝葉上不堪重負(fù)的積雪趁機(jī)掉落，姜暖和付嫣被雪埋了一臉，拔腿就朝始作俑者追去。

    付嫣氣不過從后跳起，一躍壓在了少年身上，把他按在雪地里揍。

    等他們邊走邊鬧到了湖邊，視野之內(nèi)，廣袤無垠，天地間唯一整片的白，沒有人踩踏過、不忍心打擾的靜謐雪地。

    蘇青青已經(jīng)忍不住先跑下去，在雪地里寫上了自己和顧淮左的名字。

    無人在意。

    顧絕看了看落單的蘇青青，再看跟沈家小子鬧在一起的侄子，忍不住笑，“喜歡淮左？”

    蘇青青紅著臉，微微點頭。

    顧絕想，果然這些孩子是太閑了，不好好讀書想這些。

    姜暖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帽子上是鵝黃色的絨羽，細(xì)細(xì)瘦瘦的一小個兒縮在臃腫的衣服中，像只肥嘟嘟的小鴨子。

    不知道是誰拿雪球砸偷襲了她的腦袋。

    姜暖被砸的歪歪倒倒，笨拙的轉(zhuǎn)過身，水汪汪的眸子瞪向?qū)γ嫱骠[開的人。

    沈逢瘦高一個兒，揚(yáng)聲斥責(zé)：“付嫣你有沒有搞錯，小爺在這里，看不見嗎??？”

    顧淮左挑著下巴皺著眉，瞧著還沒回過神來的付嫣，冷聲責(zé)問：“你今天怎么回事啊，沈逢惹你不高興，砸念念干嘛？”

    付嫣一臉懵，一下看拽的跟二五八萬一樣的顧淮左，一下看痞里痞氣的沈逢，被這對狼狽為jian的狗男男氣得摘下毛線帽，直接甩到沈逢臉上。

    她彎腰撈了一把雪，凍紅的小手還沒捏緊雪球，氣不過砸向沈逢面門上，“明明是顧淮左砸的，你還幫他帶頭冤枉起我來！”

    沈逢被砸的瞇眼，拿著她的毛線帽捂住臉，凍得直呼白氣，兇巴巴的：“你完了！”

    顧竹西追著跑到姜暖身邊，小手一抬：“是哥哥砸的，念念姐別被沈哥哥騙！他們壞?！?/br>
    姜暖接過顧竹西遞來的雪球，不負(fù)眾望地跑去追顧淮左，邊跑邊喘著氣喊，“你不許跑?！?/br>
    她遲鈍地?fù)]舞胳膊，雪球砸出去都偏了。

    付嫣姐一砸一個準(zhǔn)，為什么念念姐砸一個空一個？顧竹西小學(xué)生心態(tài)，焦急幫忙，“念念姐，你砸準(zhǔn)一點，不要急不要晃動?！?/br>
    姜暖氣得癟嘴，委屈巴巴地跟小學(xué)生道：“我跑不動，穿太多了?！?/br>
    顧竹西樂呵呵的笑，“你讓哥哥等等你嘛?！?/br>
    “他才不會?！彼菚茸约?，至于一直空嗎？他肯定覺得自己像一只胖嘟嘟的鴨子在追他！

    “念念姐！”顧竹西拉住她的手，湊到她耳邊悄悄說：“假裝摔倒，哥哥肯定會跑過來，到時候我們把雪球灌他毛衣里，給他洗澡！

    “？”姜暖愣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小學(xué)生，親meimei？

    她說：“你裝摔倒，我去喊你哥。”

    “……笨蛋！”顧竹西瞪了眼小鴨子似的少女，“我摔倒，他肯定讓你扶我起來，才不會讓你靠近他，還怎么往他毛衣里灌雪？”

    “真有你的?！苯鰬蛞沧龅恼妫傺b追著少年跑了大半圈。

    顧絕一個人站在湖邊，余光瞥見這群半大的少年少女，安靜地將煙花點燃。

    在煙花升空的燦爛中，炸裂聲中天地驟亮，姜暖回頭望向霧靄藍(lán)的天空，綻開瑰麗絢爛的花朵。腳陷在深雪里，側(cè)身一歪，重心不穩(wěn)地摔倒下去。

    額頭磕到了一旁凸起的石頭，砰的一聲響，頭頂煙花持續(xù)綻放。她疼的兩眼冒金花，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卻不能動，躺好了裝死先——姜暖你真棒啊，居然信一個小學(xué)生的鬼話！

    顧絕早就看見了這只笨拙鵝黃的小鴨子，她混在這群人中，手里拿著的雪球一個都沒砸中，白皙的小臉因為奔跑而氣喘吁吁的，浮上了一層紅暈，既清透又漂亮。

    四周一切都在這年煙火下失去了顏色，旁人也都淡化模糊了身影，他只看見步伐沉重的小姑娘跑呀跑，漂亮清純的不像話。

    她笨拙地仰起頭看煙花，身體摔倒了，趴在雪地中，一動不動的，可愛又好笑。

    他下意識朝她的方向走去。

    顧竹西捧著小臉，夸張地嗷嗷叫，“哥哥，哥哥！念念jiejie暈過去了！”

    “少來，”少年一副看穿計謀的悠哉神態(tài)，冷清傲氣的小臉鐫刻著笑意，漫不經(jīng)心道，“你們倆一唱一和的，不搭個戲臺子可惜了。”

    “是真的！”顧竹西戴著手套，指著旁邊的石頭，用力拍了拍，“念念姐頭撞在上面了，流了好多血。”

    “別跟我裝，”少年特有的單薄即使在羽絨服下也顯清弱，單手插兜，站在銀白的煙花下自作聰明，“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在合計什么？”

    見顧竹西氣得在原地跺腳，好似馬上就要哭了，顧淮左笑了聲，余光注意到顧絕朝著姜暖摔倒的方向走去，說不清心里什么感受，就一瞬間斂了笑意，拔腿朝姜暖裝死的地方跑過去。

    顧絕站在雪地里，朝躺在地上的小姑娘伸出手，面上是溫柔的笑意：“雪地里冷，起來吧?！?/br>
    姜暖緊閉著的睫毛顫抖的更厲害，忘記這里還有長輩了，現(xiàn)在怎么辦？要是現(xiàn)在起來怎么解釋剛才裝暈倒，還是繼續(xù)裝下去吧。

    小姑娘額頭磕破皮了，臉頰發(fā)紅，他望見少女微翹的睫毛緊張的發(fā)顫，還在逞強(qiáng)。

    顧絕低聲一笑，方要俯身將她抱起來時——

    一只手先他一步，將姜暖從雪地里扶起來。

    顧淮左微喘著氣，雪地里跑起來很累人，他幾乎是連跑帶跪的蹲下身，將人扶起靠在自己懷里。再看見她額頭上殷紅的傷口時，才知道顧竹西沒說謊，這倆人演過了，還真弄受傷了。

    “念念，念念你醒醒！”顧淮左心里又疼又慌，以至于都沒注意少女嘴角微微揚(yáng)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