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便忙催著她回去歇著，錦心無奈，起身向文老爺、文夫人二人行禮告了退，方才婄云繡巧二人的攙扶下緩緩離去。

    漱月堂里總歸是靜悄悄的，外頭還是細(xì)雨綿綿，縱是一路撐著傘回來，裙角還是有些濕了，婄云等人顧不得自己，忙服侍著錦心寬了外衣?lián)Q上寢衣到西屋炕上躺下，這幾日未免煙道潮濕，這炕還是三五不時地?zé)弦换?，倒算是屋子里難得干爽的地方了。

    錦心躺下，卻屏退眾人，只留婄云在身邊伺候。

    盧mama有些不愿，錦心便說想吃她做的蒸糕，盧mama這才到小廚房里預(yù)備去。

    繡巧短短幾步路走得一步三回頭的，錦心瞧著好笑，這會卻又仿佛沒什么氣力笑了，倚著婄云沖她擺擺手，笑道：“昨兒累壞你了，允你今兒個好生歇歇?！?/br>
    等人都打發(fā)盡了，錦心才很用力地握住婄云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問：“我三姐上輩子與那謝陵成婚了嗎？”

    婄云一下子頓住了，原本想要柔聲詢問的言語也都咽了回去，她張了張口，才發(fā)現(xiàn)嗓音艱澀如喉中凝噎，好一會才找回聲音，安撫錦心道：“成婚了，成婚了。賀主子還帶著您去瞧了呢?！?/br>
    “可我為什么卻想不起來呢？”錦心表情嚴(yán)肅，婄云卻能從中看出她的幾分茫然無助來，她說：“婄云，你不要瞞我?！?/br>
    “奴婢絕沒有欺瞞過您?！眾缭戚p撫的脊背，柔聲安撫道：“賀主子確實(shí)帶您去瞧了，只是您那時候病得厲害，甚至混沌不清，便是趕赴婚宴，也不過清醒半刻，后來回……就又病倒了?！?/br>
    彼時已是季秋初冬，京中黃葉落盡枯葉掃清，正在靜靜地等待著冬日的第一場雪的到來。

    婄云說出這段話，便覺心里好像有一塊大石頭哽得她生生發(fā)疼，她下意識地握緊了錦心的手，手中略有些微涼的觸感叫她心里陣陣發(fā)慌，她忙道：“您手冷了，婢子灌個湯婆子來?！?/br>
    錦心張了張口，想說誰炎天暑日地抱湯婆子，但鬼使神差地，她把這句話咽了回去，乖巧地坐在炕上，等著婄云帶著湯婆子回來。

    此時京中也是多雨之季，賀時年終于叩開了那位年輕時便名滿天下的步云大師的門。

    二人迎頭碰面，步云大師便先嘆道：“賀施主所求盡已得嘗，如今這般執(zhí)著，又是為何呢？”

    第五十五回 文施主身有大功德，佛祖菩……

    步云大師的寮房布置得很是簡單樸素, 淡淡的檀香是佛寺中最尋常不過的，卻莫名比別處更叫人覺著舒心。

    茶葉品質(zhì)平常，入口微苦微澀, 賀時年雙手接過步云大師斟的茶，輕輕謝過, 方自袖中取出錦囊來, 從中取出一張素紋云箋, 向步云大師恭敬道：“我有一事, 想求您為我解惑?！?/br>
    云箋上寫的是一個人名與一行八字，步云大師只微微垂眸掃了一眼，笑道：“施主可知，前年也曾有一位施主來，叫貧僧測算八字。貧僧遁入佛門多年, 原應(yīng)遵從佛祖教誨, 不行卜筮占算之事。”

    賀時年的指尖輕輕壓在云箋上, 向步云大師推了推, 執(zhí)著而鎮(zhèn)定地望著他：“這個八字，或許值得大師破例一回?！?/br>
    步云大師手上的念珠一頓, 抬眸望向賀時年，“老僧方才已經(jīng)說了，施主萬般所求皆已得償, 如今何必還如此執(zhí)著?！?/br>
    “我還有一事之求, 尚未得償?！辟R時年眼睛微紅，聲音帶著些啞意，“時年此生，只求能與此人白頭偕老，陪她歲歲相守, 愿她常年康健?！?/br>
    步云大師微嘆一聲，將云箋折起，向賀時年道：“今歲天尚未明，施主行事要謹(jǐn)慎小心些啊。不然您心中所求，如何得償？”

    賀時年握著茶杯的手一緊，目光灼灼地望著步云大師：“您……果然知道些什么。”

    步云大師搖頭道：“老僧只是前夜觀星忽有所感，靜坐半夜，偶然想起前年那位文施主帶著這一紙名姓八字來。老僧是不喜算人命格的，命途叵測，人力天命各占幾分，誰又說得準(zhǔn)呢？當(dāng)年老僧只叫文施主心安，如今，老僧也只想請賀施主心安。

    這世間，因果輪回自有規(guī)律，這位施主身具大功德，本應(yīng)是一生平順喜樂的。但如今受這疾病之?dāng)_，又何嘗不是因?yàn)橐蚬?？?/br>
    他敲了敲那紙?jiān)乒{，意有所指地道：“這天上地下，從來沒有無因的果，或是無果的因。算來，這位文施主如今，也算是替人……替人擔(dān)了災(zāi)禍了。”

    賀時年心中一震，忙道：“大師您這是何意？”

    步云大師神情極平淡地望著他，“施主心中難道不清楚嗎？人都說，這時間事，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彌補(bǔ)的機(jī)會，從天上是掉不下來的?！?/br>
    賀時年僵在遠(yuǎn)處半晌，狠狠閉了閉眼，啞聲道：“大師的意思，我聽明白了?！?/br>
    “施主也安心些?！辈皆拼髱熜λ溃骸拔氖┲魃碛写蠊Φ拢闶欠鹱嫫刑釋λ捕嘤卸骶欤夭粫兴惠呑邮苓@等苦楚?！?/br>
    賀時年澀聲道：“可我如何能心安。”

    步云大師手指著窗外，遠(yuǎn)山青翠巍峨，驚鳥飛掠而過，山腳下人聲熙攘，山上禪音陣陣。

    步云大師便仿佛是當(dāng)朝佛教的一根定海神針，也是鎮(zhèn)國寺的一根定海神針，他獨(dú)居的院落在鎮(zhèn)國寺寺院深處，素日除了少量客往，只有兩個僧人打掃院落、遞送飲食。

    此時院內(nèi)只有秦若筆挺仿佛時刻蓄勢待發(fā)的身影，靜悄悄的連飛鳥撲簌數(shù)枝的聲音都能聽得十分清楚。

    但賀時年的心不靜。

    只要想到如今這重來一回的機(jī)會是用錦心的身體健康換來的，他心中便悲痛交雜，心緒甚亂。

    他知道當(dāng)下若是與步云大師繼續(xù)交談，恐怕也無甚結(jié)果了，便打算起身告辭。

    步云大師卻沖他擺了擺手，打開矮幾旁木架上的一個樸素木盒，從中取出兩顆珠子，用桌上的云箋一點(diǎn)點(diǎn)卷起，一面遞給賀時年，一面道：“萬法因緣生，萬法因緣滅。也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1這是文姑娘的緣法，也是諸位的緣法。這一份因果想要了結(jié)，也難也易，一切只需順應(yīng)天命。便如而今，施主只需順應(yīng)自己內(nèi)心所想，萬事自然極樂?！?/br>
    賀時年靜默半晌，起身向步云大師做了一禮，“多謝大師為旭指點(diǎn)迷津?！?/br>
    言罷，雙手接過那紙?jiān)乒{，仍是收入那個錦囊中，轉(zhuǎn)身出了屋子。

    將將邁出房門之前，賀時年回頭看了步云大師一眼，緩聲道：“老頭，胡子收拾收拾，還是白的好看?！?/br>
    步云大師輕撫美髯，舒展眉目，笑起來倒頗有幾分慈眉善目佛陀相，他朗聲笑道：“當(dāng)年慈云谷外，文施主也是這樣說的?！氖┲鞔松?，合該平安喜樂，順?biāo)鞜o憂。”

    當(dāng)年兵圍帝都，步云大師在慈云谷中修禪，錦心為大動兵戈損傷民力，孤身素衣上了慈云谷，請步云大師出山，為義軍做說客。

    當(dāng)時攝政王已逝，皇帝駕崩，新帝年幼，舊朝風(fēng)雨飄揚(yáng)，城中人心惶惶，只有一位大將領(lǐng)兵守城。

    而步云大師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歲間帶領(lǐng)鎮(zhèn)國寺僧人看診布施，在百姓心中頗有威望。

    這是錦心走的一步險棋，她立在茅屋外，與步云大師辯了三日佛法，最終成就了新朝的“正統(tǒng)”與仁名。

    賀時年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輕笑一聲，伸手推開了寮房的木門。

    晨曦照入寮房之中，矮幾上素凈瓷碗中的茶湯顏色微黃，清澈地映著一旁的架子上已經(jīng)空蕩的樸素木盒。

    步云大師復(fù)為自己緩緩斟了杯茶，淡定地漱口，向一旁的痰盂中吐出夾雜著血絲的茶湯，緩聲低笑：“我這可不算透露天機(jī)吧……難道我向他的一番言語，不在天命當(dāng)中嗎？”

    緩了半晌，他才徐徐振了振袖，動作極慢地盤膝坐定，慢慢吐息。

    當(dāng)年剃發(fā)入佛門，他立誓此生不再推演天機(jī)，行違背因果之事。

    此后，他共破了四次例。

    四次，均與這對小夫妻相關(guān)。

    這一次，他未能卜算，因?yàn)橘R時年送來的這串八字，早在前年他就在故人的拜請下算了一次。

    一生順?biāo)?，歡喜平安。

    少年多傷病，是身擔(dān)因果。等萬事皆定，執(zhí)念消除，因果也消，身體自然會逐漸轉(zhuǎn)好。

    但這輕飄飄的幾個字說著容易，真落到人身上，卻是最難熬的。

    ……

    金陵城中，天氣仍不甚好，錦心因?yàn)樽约哄e失“喜訊”先機(jī)這一點(diǎn)，很是郁悶了幾日。

    未心等人只是關(guān)懷她的身體，萬萬猜測不到這個緣由。

    婄云心里或許知道兩分，只覺著無奈又好笑，哄孩子似的哄著錦心。錦心沒兩日自己也調(diào)整過來，這日外頭雨勢稍歇，屋里難得照進(jìn)些陽光來，錦心心情大好，帶著婄云在西屋炕上支起小爐來，取出庫房中存放的茶葉，一點(diǎn)點(diǎn)烘干，再用箬葉折著包好，收入瓷罐中。

    這樣的工作不難，只是要細(xì)致，稍微掌握不好便容易把茶葉烘過了頭，合起來便是一股子焦香。

    那樣的茶錦心是半口不動的，婄云長年累月也練出一身好功夫，對茶葉烘干程度再了解不過，看她鎮(zhèn)定自若游刃有余的模樣，底下幾個小丫頭都滿臉驚嘆。

    錦心慢吞吞地折著箬葉，小屋子里茶香縈繞，叫人覺著舒心極了。

    連日來錦心身上不好，婄云日日沉著臉，往日最好性的繡巧也悶悶地守在錦心身邊不見小模樣，底下的小丫頭便也都悶著。

    今日漱月堂難得有這樣好的氣氛，幾個小丫頭也活潑了起來，繡巧也有心說笑了，此時指著那幾個小丫頭，對婄云道：“瞧瞧，這都亮著眼睛瞧你，恨不能把你當(dāng)神人看呢?！?/br>
    “都多大人了，嘴里還沒個忌諱的?！眾缭齐S口道：“我這不過是熟能生巧，再過些年，她們也能練出來的?！?/br>
    繡巧搖頭無奈地道：“你這小小歲數(shù)，跟我說話怎么就和我媽與我說話似的呢？”

    婄云心里想：要論歲數(shù)，我和當(dāng)下的你媽倒是也差不多。

    至于那句“都多大人了”，其實(shí)她原本是想說“歲數(shù)也不小了”，要出口之前對上繡巧那稚嫩的臉龐，才把那幾個字咽回去了。

    罪過罪過，真是從前斗嘴慣了。

    文夫人出月子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七月里了，錦心的身子略有好轉(zhuǎn)，徐姨娘喜得就差飛起來了，見她難得每日神采飛揚(yáng)的，文夫人好笑道：“可見是女兒身子好轉(zhuǎn)了，好些年沒見你這個模樣了。”

    臉上都仿佛放著光。

    徐姨娘紅光滿面，“也是四哥兒滿月的喜氣沖的，這連日來家里熱鬧，她幾個jiejie拉著她出來走動，也比前頭雨季里每日悶在屋子里好?！?/br>
    “總要常出來走動著，見些人氣兒才好呢?！蔽姆蛉说溃骸半m然好轉(zhuǎn)不少，也還是叫沁姐兒先歇著，大不了等八月里再復(fù)課，那時天氣也能涼爽一些，到底比現(xiàn)在上課舒適。”

    徐姨娘道：“我原也想著這話呢，只是怕那孩子不聽，如今太太說的，她必聽了，可不用我來cao心了。”

    文夫人搖著頭笑笑，正逢四哥兒吃畢了奶被乳母抱回來，文夫人便笑道：“你也抱抱興哥兒，我瞧這孩子就沒有業(yè)哥兒滿月時健壯，到底我的身子不如碧娘的，這孩子在胎里受用的不多?！?/br>
    “這樣就很好了?！毙煲棠镄Φ溃骸耙彩撬母鐑涸诙亲永锞椭捞勰?，您生四哥兒可不是沒遭什么罪么？”

    說起這，文夫人心有余悸，嘆道：“也是這話，碧娘生得著實(shí)遭罪了，這么多年，我還沒見識過婦人生產(chǎn)折騰那樣長的時間呢。原先她多紅潤的面色啊，今早見她臉上還是有些蠟黃蠟黃的?！?/br>
    “還是要好生補(bǔ)養(yǎng)的。好在咱們這樣的人家，醫(yī)藥不缺，也不會在口頭上短了，只是還需要時間罷了。”徐姨娘輕聲細(xì)語地文夫人話著家常，那邊外頭有人回：“幾位姑娘來了?！?/br>
    “她們怎么這會子來了？”文夫人略有些吃驚，忙命道：“快叫她們進(jìn)來，把小廚房做的酸梅湯斟四盞來?！?/br>
    說話間，蕙心帶著三個meimei徐徐步入正房內(nèi)，笑道：“才在外頭還說呢，今日小廚房的酸梅湯做得極好，只是早上喝得多了，沒臉再向母親討要，不想母親卻先想到了?！?/br>
    “你這話說的仿佛我平日苛待你了似的?！蔽姆蛉肃凉忠痪洌纸校骸翱熳?，怎么這會子來了？恐怕是有什么事吧。”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眾人，瀾心錦心露出燦爛笑容，一左一右圍了上去，挽著文夫人的手臂，瀾心夸張且諂媚地笑道：“母親果然心靈眼明，女兒就說這世上沒什么事情是能瞞過母親眼睛的。”

    錦心這邊搖晃著文夫人的手臂，嬌聲道：“我們想出去逛逛，瞧瞧三姐的鋪?zhàn)尤ィ鯇幗值男落佔(zhàn)泳鸵_業(yè)了，三姐說也修葺得差不多了，我們還沒去看過呢。”

    未心笑著在旁敲邊鼓，“這段日子天氣不好，meimei們在家也憋悶壞了，尤其四妹病了好一段日子，剛有好轉(zhuǎn)，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散散心，或許更有利于身體。鋪?zhàn)永锎_實(shí)都裝的差不多了，正擺貨呢，也不臟亂，也不算忙亂，我們過去只是瞧瞧熱鬧，也去別處逛逛?！?/br>
    蕙心則道：“女兒定會照顧好meimei們的，好生生地帶出去，一定好端端地帶回來，只請母親放心吧。上回您說食味軒做的椒鹽金酥餅味好，我們出去逛，正好給您帶些回來?！?/br>
    這四管齊下，誰受得??？

    反正文夫人是受不住的，她無奈地?fù)u著頭，長嘆一聲，“你們吶，真是把我吃得死死的，叫我拿你們半點(diǎn)辦法沒有。”

    說著，傳了府內(nèi)素日管跟著太太姑娘們出門的人來，點(diǎn)好跟隨的丫鬟婆子護(hù)衛(wèi)人等，想了半晌，又道：“也叫大奶奶來吧，就說我的話，讓她換身簡單的出門衣裳過來。她前些日子cao持興哥兒的事辛苦，難得有這機(jī)會，叫她也出去散散心。”

    云幼卿來得很快，跟著過來的還有一個文從翰，他這幾日安心在家溫書備考，并未往書院里去，文夫人見他一道來了，還換了身素凈錦袍，不由橫他一眼：“哪熱鬧哪里有你?！?/br>
    “兒子想著母親叫幼卿過來怕是有什么好事，若是要出門逛逛，兒子情愿給您鞍前馬后，只求母親不要將兒子撇下啊?！蔽膹暮残Φ馈?/br>
    文夫人輕哼一聲，卻也笑了，道：“你來了也好，不是我要出去，是你幾個meimei鬧著要出門逛逛，我想著你媳婦自嫁到金陵來，一直有事耽擱著，竟還沒機(jī)會仔細(xì)好生逛逛，便叫她也跟著你meimei們出門散散心。她又素來沉穩(wěn)，由她看著你悶悶們，我也放心。

    既然你來了，那就更好了，就由你帶著咱們家這些小祖宗出去耍耍吧，她們定然早就想好了要逛的地方，你只管跟著，看護(hù)著你媳婦meimei們?！?/br>
    文從翰作揖應(yīng)是，徐姨娘笑道：“咱們的馬車仆從出去，應(yīng)是碰不上什么沒眼色的人的。不過有翰哥兒跟著，咱們這些被留在家里的，確實(shí)是放心許多。”

    文夫人便笑了，道：“等我這身子再好些，咱們也出去逛去，不用留在家里眼巴巴地看著。行了，你們快去吧，可不要忘了說好與我?guī)У狞c(diǎn)心?！?/br>
    “女兒絕不會忘的?！鞭バ男Φ溃骸澳赣H還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說與女兒，今兒個三妹買單，女兒借花獻(xiàn)佛，定不手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