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欽聽了忍不住推她一把，“快去吧，早去早回，也不知道你有什么要緊事，非要出去一趟，明明忙了這么些天，該好好歇歇的。”

    云瀾笑著登車去了，她要發(fā)一份電報出去，電報是拍給廣州茉莉家里的，她不確定茉莉能不能收到，不清楚他們最后有沒有回來。她同時也寄出了一封信，寄到香港的佟家花園。做這些事，都是為了確定懷承在不在香港，都是為了確定，那個人，他到底是不是他。

    上海的冬天真冷，不落雨不落雪，只刮了一點風(fēng)，就吹得人縮手縮腳，嘴唇都干裂了。云瀾辦完事，經(jīng)過馬斯南路，一樁樁紅頂?shù)奈魇絼e墅從她眼前掠過，半遮半掩在高大的梧桐樹后面。她忽然想起素欽尤為喜歡的一家糕點店，似乎就在這條路上。

    云瀾囑咐車夫放慢些，她拉下羊毛圍巾來，伸頭向兩側(cè)張望著。倒是也不難找，這條路上店家極少，飄著甜香味的也只有這家玻璃門的小店而已。

    她下了車，信步走回來，推門進(jìn)去是，聽見“霍啷啷”的銅鈴聲。不大店堂里亮著白熾燈，把柜臺里的奶油蛋糕一只只照得珠光寶氣。

    云瀾低頭找著，素欽是喜歡一款芋子餡的蛋糕，少有的餡心，別處當(dāng)真買不到。她找了一會兒，還是拿不準(zhǔn)。身后靠窗的一張沙發(fā)椅上，有人站起身走過來?！靶〗阆矚g哪種口味的？我?guī)湍闾粢惶?，我們這些都是今天新做的?！?/br>
    那人湊近來問，顯然是這里的老板，或老板娘。不是上海本地人，說話里帶著點南來的口音。

    云瀾轉(zhuǎn)頭看向她，她長發(fā)又多又密，遮住半邊臉，可能是新燙過，還散發(fā)著點理發(fā)店里才有的發(fā)油味。

    “要一種芋子餡的，小蛋糕?！痹茷懭鐚嵜枋?。見她繞到玻璃柜臺后面去，在轉(zhuǎn)角處抽了一只大銀盤子出來，“是這種不是？”她抬頭來問。

    云瀾才看清她的臉，看她眼中微怔了片刻，又迅速低了頭，說：“我們這種蛋糕做得少，只剩這些了，小姐要買么？”

    云瀾趕著點頭，“要買，這些我都買下了，幫我包起來，謝謝?！?/br>
    “那好，你稍等一下。”她答應(yīng)著，轉(zhuǎn)過身去，許久沒有轉(zhuǎn)回來。

    云瀾買好蛋糕拎在手里，在梧桐樹下走了一段，間或的有黑色雪佛蘭汽車開過，卻沒有一輛人力車。她直走到三岔口，才叫到車，趕回家去。

    她在家門口，碰到出來送客的三哥和素欽，正要上車的正是素欽的小妹，上次訂婚宴上，云瀾同她見過面的。

    “云瀾，”素欣直爽性子，比她jiejie姐夫更早看見她，招著手：“哪里去了，才回來，會朋友么？”

    “哪里，我在上海，朋友沒有幾個?！痹茷懲ο矚g素欣的性子，覺得她哪里像茉莉。

    素欣嘻嘻笑著，把兔絨手套用力拔高一點，“真是不巧，我要趕著走呢，不然，我還想和你說說宏恩任職的事，我說真的，咱們這樣外頭求學(xué)回來，白呆在家里怎么行，不做點兒什么，太荒廢了。”

    云瀾聽了，笑了笑，她想，素欣是個行動派。

    “你看咱們這周圍，這世道，你不想做點兒什么嗎？”素欣挨在汽車門邊，誠摯的目光。

    “你可是又要發(fā)表你那套改天換地的言論了，那這里太冷，還是再回我們家暖爐邊上烘著手來說吧?！彼貧J在旁打趣她，把她的話頭止住了。

    素欣爽朗的哈哈笑了，朝云瀾看著說：“那我真想多說兩句呢，可我要遲到了，就先走了，改天我再來找你?！?/br>
    “好，再會?！彼齻償[手道了別。

    云瀾跟在三哥身后往家里去，轉(zhuǎn)頭把蛋糕盒子遞給素欽，“喏，特地給你買的，你看看，是你喜歡的那家么？”

    素欽欣然的接在手里，只聞了聞，“嗯，沒錯，是馬斯南路那家西餅店的，你去排隊了么？”

    “那倒沒有，今天那里冷落得很，就我一個人，不過也只剩這些了，被我包了圓?！痹茷懨蜃煨α?，俏皮生動的樣子。

    三哥回頭瞥他們一眼，瞧她們姑嫂倆說什么體己話。

    素欽更高興些，“那我只當(dāng)你是謝我那家夾背心的，我且收下吃了。”

    “你要這么說，那這件夾背心我就不還你了，橫是你謝禮都收了?！?/br>
    “隨你，我想我如今胖了，今后也是穿不得了?！?/br>
    三哥聽著她們對話，背著手搖著頭先走了。

    云瀾是晚上在床邊脫衣裳時，一手解開貼身穿著的這件云絲夾背心的紐襻，一邊解一邊覺出似曾相似的意味來。在哪里經(jīng)歷過，還是在哪里見過，也曾這樣借過誰的一件衣服，貼身穿的……她一時想不起來。

    這時才入夜不久，也才八點多鐘，云瀾因為氣力不足，這些日子早睡。但另一些人，是不用早睡的，這個時刻，正是他們蘇醒的時候。

    禮和洋行的樓上，有一間極精致寬敞的會客室，常常充作在滬的日本軍官們飲酒作樂的地方。這時候徹夜的燈火通明，小舞臺上，白露唱四季歌，同松田先生一起對唱，他人中上蓄了須，唱歌時呵出的熱氣，正噴在白露滑膩的粉腮上。客室的東南角是固定的橡木大桌子，為玩梭哈預(yù)備的，上面一盞漆黑的銅燈罩，正映著桌邊人的臉，無不聚精會神，像在菜市口看殺頭的觀眾。

    愈存坐在角落的一處沙發(fā)里，和兩位明艷的女人對坐著說話，她們同時凝神聽他講著什么，講時下黃金的價格，現(xiàn)在黃金價格不好，不能買，不如做股票轉(zhuǎn)手得快。她們聽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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