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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抬眸望著他,眼睫毛上仍有些水汽,微微點了點頭。懷承留心多看她一眼,那兩扇睫毛,是雨后的熱帶密林。 這天回藥鋪的路上,兩人都異常的安靜,原本云瀾并不是個特別沉默寡言的人,從前她和茉莉、宴溦一起坐宿舍的汽車下山去,總是宴溦話最少,她和茉莉有聊不完的趣事,有時被云瀾說急了,茉莉會上手來捏她鼻子,她們四只手對峙起來,宴溦便出來和息。 此時她安靜得像嵌在畫框里的人像,懷承偶爾轉(zhuǎn)頭來看她,看她抿著唇,連血色都有些淡退了。原想帶她去一趟裁縫鋪子,做幾套合身的男裝的,想想,今天還是算了,這樣難過的時候。 “里頭女醫(yī)生、女護士齊齊躺了一地,被扒光了衣裳,嘖嘖嘖,沒有一具全尸;倒上汽油,一把火,燒盡了,兩里地外,都聞得到燒焦的人rou氣味……”那人說的話,描述的場景,在云瀾腦子里來來回回的縈繞。 美芳說:“等這該死的仗打完了,我請你來我家里,吃蓮子紅豆沙,我做的比我娘做的好。”她一笑,臉上鼓起兩團圓圓的腮rou,又忙著補充:“你要是不愛玫瑰糖,我給你換桂花的,兩種我都有?!蹦菚r,云瀾故意逗她:“那可糟了,這兩種糖我都不愛的,要有那種才入秋的花蜜水兌進去,才勉強入口?!?/br> 把美芳說得,翻出一溜白眼來,“把你這嘴挑的,等你來了,專倒一碗隔夜茶給你。” 云瀾呆呆坐在房里,耳朵里灌滿了這些聲音。手邊攤開的書頁,其實一頁也沒看。書頁下壓著一本記事本,她不自覺地在上面畫著什么。 何時天黑的,她沒注意。 這天政府發(fā)了通告出來,全城里燈火管制,斷了電,家家戶戶不得不又點起蠟燭來。懷承敲了敲門,沒有人應(yīng)聲。他送兩支蠟燭進來,其中一支點亮了,徑直送她書桌前。她才恍惚抬頭,同他對望了一眼。 他最不會安慰人的,從前來家里做客的徐家表妹,和他同齡,每每跟著他玩,然后又哭,他總是站在一旁看著不說話,他母親見了就教導(dǎo)他,“你是做哥哥的,快哄哄meimei,怎么沒事兒人似的站著看呢!”可怎么哄?打哪兒開始?他始終也沒搞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一只毛毛蟲落在腳背上,究竟有什么好哭的! 此時,他卻實在有話想說,但積在心口,說不上來。是一個人的性命,也是許多條人命,是一座城、一個國、一族人的傷痛,可以哭一哭,是該狠狠難過的時候??伤∏∮植豢献屓丝匆娝蕖?/br> 他放下燭臺時,又有點理解她,不肯讓人看見哭,是實在哭不過來,是哭也于事無補…… “沒有燈,便早點休息吧,不要對著蠟燭看書,實在傷眼睛。”他只好這樣說。 “嗯,”云瀾低聲回他,順意的接過燭臺來。 兩人都沒發(fā)現(xiàn),懷承身后同時跟著進來的還有一個人,才梳順了頭發(fā)的小杏兒,從二少爺身后露出半個頭來,此時正抬手指著云瀾書本下壓著的一本記事本,好奇道:“聶小姐,你這上面畫的是什么花兒?頂好看的樣式?!?/br> 云瀾這才偏過身來看見她,懷承也著意的讓到一旁?!斑@是,”云瀾自己低頭看了看,低聲的說給小杏兒聽:“是圣誕花?!鄙ひ粲悬c暗啞,她自己沒發(fā)覺。除了那朵圣誕花,上面還寫著一行小字,是美芳留給她的住址,說好要去她家的…… 小杏兒走近前來,仔細看那朵圣誕花,抬頭向云瀾商量道:“這花真好看,借我拓個樣子下來,讓我娘給我繡在衣襟上,你看行么?” “行啊,”云瀾點頭,有點兒鼻音:“不過這朵太小了,我明日畫一朵大的給你,好么?” “好,那我明日再來?!毙⌒觾簭澠鹱旖?。 “哎呦,快出來,”門口響起全嬸壓低了嗓門的聲音,她招著手叫小杏兒,帶著呵斥聲:“你怎么跑這來了,擾著二少爺和聶小姐說話?!?/br> 小杏兒應(yīng)聲跑出去,懷承轉(zhuǎn)身來特地交代全嬸:“不要打她?!?/br> 他話音未落,還是聽見全嬸邊扯著小杏兒下樓去,邊揚手作勢的朝她背上拍了兩記。 他們兩人同時從門里看著,倒是緩和了幽閉的氣氛,懷承回身來,把另一只蠟燭擱在她桌面上,開口勸她一句:“不要太難過了!” 她聽進心里去,他當然是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的。忽然眼底一熱,一眶眼淚就盛滿了,滿得要溢出來。無人知曉的難過總還能忍得住,一旦有人理解,就常常容易決堤。 云瀾忙又低下頭來,“嗯?!钡幕貞?yīng)一聲,不敢再看他。 第二天,從醫(yī)院下了班回來,懷承因為外頭有事,晚飯前出去了一趟,把晚飯都隔了過去。等回來時,已經(jīng)入了夜,全嬸在飯桌上點了支拇指粗的蠟燭,小杏兒趴在桌面上,看云瀾畫花兒。 云瀾替小杏兒描了一副昨天答應(yīng)過的圣誕花,又兼著畫一簇美人蕉的花樣子給她。她高興得很,拍著手問云瀾:“聶小姐,你還會畫別的么?我最喜歡帶花紋的彩色蝴蝶,你會畫么?” 云瀾便回憶著,起筆畫一只飛在花叢里蝴蝶,花叢一時想不出好的來,就照著自己家里大伯母的花園樣子來畫。 全嬸收拾完了,自己也站在桌邊看,引得全叔也湊過來,站在一旁袖著手。聽見全嬸嘴里連連夸贊:“聶小姐這花樣子畫得真好,活花活草,像真的一樣,可比我們二少爺畫得強多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