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玲瓏身影出現(xiàn)在桌邊，手里捏了根銀簪，用簪尖把蠟燭里的燭芯撥了撥，把一點如豆微光撥亮些。

    梅望舒隔著帳子見了人影，心里浮起歉意，“最近總是多夢易醒，夜不能寐，驚擾到你了。”

    “是我驚擾到大人了?！辨倘磺溉坏溃坝锌颓宄縼碓L。原本不該打擾大人好眠，直接回絕的。但來客……是城南回雁巷的葉老大人?！?/br>
    ***

    梅望舒匆匆穿戴整齊，快步迎出去，“老師?！?/br>
    前院待客廳內(nèi)，須發(fā)斑白的葉昌閣轉(zhuǎn)過身來。

    “聽聞你病了，告了長假？怎么不提前告訴為師一聲?！?/br>
    葉昌閣皺眉抱怨，“你身子不好，每年秋冬就大病小災(zāi)的，圣上都知道的事，難道為師竟不能體諒于你？”

    他把手里提著的提盒遞過來。

    “胡辣湯，里面加了生姜、胡椒、八角、rou桂。冬日補氣暖胃，喝完渾身發(fā)汗，是克制寒癥的民間偏方。你師娘清晨早起，在灶上忙活了半天熬的?！?/br>
    梅望舒接過提盒，還沒打開蓋子，辛香辣燥的氣息已經(jīng)撲面而來。

    她心情矛盾復(fù)雜，“感念師娘體恤。但學生實在不能食辣，酸辣更不行……”

    “叫你喝，你就喝?！比~昌閣瞪眼，“都成了家的人了，吃起東西來挑挑揀揀。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一身的病，都是這么來的！”

    梅望舒無言以對，把提盒擱在幾案上。

    大清早的，和老師對坐，艱難地喝下一大海碗的胡辣湯，背后起了一身熱汗。

    葉昌閣這才滿意，問起她的打算。

    “聽聞你告了整個月的假，連入宮腰牌都交回去了？”他算了算日子，“豈不是正好錯過年節(jié)。正旦大朝會你不去？”

    梅望舒小口抿著胡辣湯，“去不了。已經(jīng)在御前提前打過招呼了?！?/br>
    葉昌閣皺眉，又問，“十五元宵的上元燈會，今年國庫充足，應(yīng)該會大辦。屆時滿朝文武出席，圣上親自到場，御街巡游花車，百姓山呼萬歲。就算旁的場合你抱病不參加，這等重要又喜慶的場合，你至少要露個面?！?/br>
    梅望舒還是那句話，“既然告假閉門養(yǎng)病，就清清靜靜在家里靜養(yǎng)，斷沒有到了年節(jié)就出行的道理。老師，下面整個月，我都打算閉門不出。”

    葉昌閣皺眉，目光如炬，盯著對面的學生看了幾眼，把胡辣湯盛滿，往梅望舒面前推了推。

    起身把所有門窗仔細關(guān)好，回來坐下。

    “望舒，給為師交個底。你這病勢，到底有多重？當真要休養(yǎng)整個月之久？你閉門謝客，到底是因為病情還是什么別的緣由？總不會是聽了老夫的勸告，打算閉門生個孩子出來吧？”

    “……”梅望舒百口莫辯。

    她想了想老師能聽進去的說辭，含蓄道，“老師，你曾對學生說過，飛鳥盡，良弓藏。學生伴駕十年，如今陛下正當盛年，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清平盛世。功成身退，正有時?！?/br>
    葉昌閣白眉皺起，眉心幾乎成了個川字。

    “你才二十六歲，談什么功成身退?！八麡O不贊成地道，“年華正好，又深得圣心，正是建功立業(yè)、報效朝廷的時機哪！”

    梅望舒放下湯匙，接茶漱口，“老師，雪中送炭易，錦上添花難。如今圣上已經(jīng)親政，一切蒸蒸日上，意圖建功立業(yè)、報效朝廷的人才比比皆是，不差學生一個?！?/br>
    葉昌閣撫著長須，沉思片刻，冷不丁換了個話題。

    “上次臘八節(jié)那日，聽說你進宮覲見，第二日就告病了。那天圣上可是說了什么為難你的話，讓你萌生退意？”

    梅望舒垂眼，抿了口茶。

    一口茶在嘴里含了許久，最后才說，“圣上提到了‘梅相’。”

    葉昌閣怔忡了一陣，用力一拍掌，“圣上有意提拔你入相？那是大好事哪！多少人畢生難求的好機會！你怎么——”

    “老師，我怕?！崩?/br>
    四下無人的花廳里，梅望舒的聲音還是冷靜的，平和的。

    在生平最為敬愛的恩師面前，她打開心扉，平靜地向恩師闡述起內(nèi)心隱藏至深、從不曾吐露人前的念頭。

    “我怕這偌大的京城，成為我的埋骨地。”

    “我怕再往上走，坐上那個位子，就再也下不來?！?/br>
    “我十六歲離家入京，至今已經(jīng)伴駕十年。午夜夢回之時，每每想念故鄉(xiāng)的父母，果園，半山梅林。老師，我想帶著嫣然、常伯他們，歸隱故里。從此侍奉雙親，陪伴家人，平淡度過此生?！?/br>
    熱茶繚繚的熱氣，籠罩了她雅致的容色。

    皎皎如朗月般風姿，掩不住眉眼間蒼白病容。

    葉昌閣側(cè)過頭去，手背抹了把眼角。

    “你……你不過二十六的年紀，竟會如此想?！彼]了閉眼，“老師知道，京城十年，你過得辛苦?！?/br>
    “換了旁人，追隨主君十載，立下從龍之功，正是苦盡甘來、躊躇滿志的時候。你卻起了激流勇退的心思?！?/br>
    “人各有志?！泵吠娉领o地道。

    “不錯，人各有志。望舒，你若是想好了……老師不攔你?！?/br>
    葉昌閣最后道，“不過，望舒，在你離京之前，趁著閉門養(yǎng)病的機會，還是早些生下嬌兒，好讓為師抱一抱?！?/br>
    ——

    皇城，西閣。

    山風呼嘯穿堂而過，刮過斑駁步廊。

    夕陽拉出的長長的光影下，周玄玉俯身跪地，一句句回稟轉(zhuǎn)述著今日見聞。

    “飛鳥盡，良弓藏。”

    “老師，我怕?！?/br>
    “坐上那個位子，就再也下不來?！?/br>
    “我怕這偌大的京城，成為我的埋骨地?！?/br>
    “我想帶著嫣然、常伯他們，歸隱故里?！?/br>
    “功成身退，正有時?！?/br>
    “早些生下嬌兒?！?/br>
    帝王寬闊的肩膀靠著廊柱，五官眉眼完全隱藏在灰瓦屋檐的陰影里。

    “功成身退?！甭逍旁溃霸瓉硭睦锶绱讼?。難怪，難怪?！?/br>
    山風呼啦啦地吹起厚重的龍袍下擺，金線織就的日月海濤紋章在暮色里閃耀光華。

    “我許他君臣攜手，一世良臣?！?/br>
    他仿佛覺得極為好笑般，輕輕地笑了一聲，“他卻不信我。呵，飛鳥盡，良弓藏。”

    身后兩步處，周玄玉將身體伏得更低。

    不敢接話。

    呼嘯的風聲，夾雜了帝王極輕的自語自語。

    “躲著朕，想要清清靜靜地閉門養(yǎng)病？功成身退正有時？……還想生個孩子？”

    他低低地笑起來，“世事怎能盡如人意?！?/br>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大拇指的鷹玉扳指，洛信原憑欄眺望暮色籠罩的皇城，若有所思，

    “朕那位好舅舅的全家老小，都還在宮門外頭跪著？賀佳苑也在？”

    “都在。”周玄玉俯身回稟，“賀家全家老小都在，從清晨早朝前開始，已經(jīng)在宮門外跪了整天了。賀老太君哭撅過去兩次，被人扶走了。南河縣主一直都在，哭著喊著，只求面圣?！?/br>
    “她父親犯下了滔天重罪，她還想著見朕，求朕赦免？”

    洛信原笑了笑，“過于天真，便是愚蠢?！?/br>
    周玄玉再度深深地低下頭去。

    不知想起了什么，洛信原吩咐道，“把賀佳苑叫過來。”

    兩刻鐘后，八名禁衛(wèi)名為護送、實為押送一名腳步踉蹌的貴女，步行進入西閣。

    那貴女硬生生靠兩只腳從山道走上來，鬢發(fā)散亂，金釵歪斜，被山風吹得渾身顫抖。

    然而她卻完全顧不上這些了。

    步伐凌亂地走上半山懸空的西閣木廊，視野里出現(xiàn)憑欄遠眺的帝王背影，貴女的呼吸猛然急促起來，提著裙裾慌忙上前幾步，俯身跪倒，額頭觸地，行五體投地大禮。

    “苑表妹來了?！北硨χ牡弁醯?。

    貴女在夕陽里含淚抬頭，露出一張嬌艷明麗的面容。

    赫然正是賀國舅長女，太后娘娘疼寵的娘家侄女，從小在宮中金枝玉葉長大的南河縣主，賀佳苑。

    “你全家老小，都跪在宮門外。朕卻單單叫你進來，你可知為什么。”

    賀佳苑的唇瓣哆嗦著，“妾，妾不知?！?/br>
    “總算還沒蠢到極致，試圖跟朕套近乎，杜撰些幼時的交情?！?/br>
    洛信原并未轉(zhuǎn)身，目光依然望著遠處暮色，悠悠道，“朕和你沒交情。來皇城宮門外下跪磕頭，你找錯地，求錯人了?！?/br>
    賀佳苑臉上露出茫然而絕望的神色，身體漸漸失了支撐，癱坐在地上。

    皇帝卻又出人意料地松了口。

    洛信原慢條斯理地指點她，“想要朕放過你父親，你該去找和朕有深厚交情、也和你有幼年交情的人。仔細想好人選，去他家門前，不管他家打著什么閉門謝客的幌子，你只管使盡各種手段，跪，哭，苦苦哀求他。說動他。“

    “——叫他來求朕?！?/br>
    第27章 暗涌

    梅望舒這幾天都歇得不大好。

    整個京城都知道,梅學士冬日養(yǎng)病不奇怪。

    但為了養(yǎng)病，請下整個月的長假，甚至連腰牌也交回宮里,卻是前所未有。

    各路人馬，揣著別樣心思,都想要借著登門探病的機會，前來試探口風。

    常伯疲于應(yīng)付,遇到某些不常見的情況，拿不準該如何應(yīng)對,還是會時不時地稟進來。

    眼下又是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