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應話，表情愈加陰沉，想來是被她猜中了心思。

    “看來顧先生躺在病床上的這些年，確實很無聊啊?！彼σ鈹U大，“樂子太少，憤怒太多，對吧？”

    這場沒有硝煙的針鋒相對，勝利的天平到底是偏向了陸兮這邊。

    她始終保持著淡定和優(yōu)雅，反而襯托出顧淮涌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他本想狠狠奚落她，發(fā)泄心頭不滿，卻不料，反被這不值一提的女人奚落。

    他沉下臉：“我累了，陸小姐走吧?！?/br>
    “可是為了今天，我拼搏了整整五年，不一口氣說完，我怕顧先生你沒機會再聽到?！标戀馊耘f安然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靜，竭力捍衛(wèi)著自己的信念。

    她突然問：“你猜，你現(xiàn)在最怕什么？”

    她問得很微妙，那篤定的口氣，表現(xiàn)得比他自己還了解他。

    “可笑?！惫凰目裢铑櫥从縿优袂楦优で骸澳阋詾槟闶钦l？”

    “憑我也有個癱瘓在床的母親，我精心照顧她好幾年，知道她一切喜怒。”

    她慢悠悠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面小小的化妝鏡，放在他面前的草地上，抬頭問他：“這五年，你照過鏡子嗎？”

    一片死寂。

    顧淮涌死死盯著地上那面不起眼的鏡子，咬牙的動作令面頰更加凹陷，過了半晌后才說：“陸小姐確實跟五年前不一樣了?！?/br>
    陸兮坐回去：“顧先生憑什么認為，像我這樣的草根女，會永遠唯唯諾諾呢？”

    “生下了私生女，你當然不會永遠唯唯諾諾?！鳖櫥从繗鈵烙诒魂戀飧Q中心事，惡言相向，“賤人的孩子，又生下了小賤種，顧家的血統(tǒng)，就是被你這樣居心叵測的女人毀掉的?！?/br>
    “一口一個賤人，顧先生，你的好教養(yǎng)呢？”

    她低低一笑：“原來顧先生還生活在一百年前，都什么時代了，還滿腦子血統(tǒng)這一說?！?/br>
    “繆瀾！”

    “繆瀾！”

    顧淮涌竭力大聲喊看護繆瀾，病弱無助的模樣很狼狽，可惜繆瀾不在，他不得不繼續(xù)待在這里，忍受著陸兮的嘲諷。

    相比他的氣急敗壞，陸兮就從容許多了，看著他從狂妄到憤怒，甚至到此刻的無奈。

    但她還不打算就此收手。

    “我跟你第一次見面，承受了你半個小時的羞辱，你成功地讓我相信這世界上確實不存在真情?？晌椰F(xiàn)在不過說了幾句，你就受不了了？”

    她涼涼一笑，“顧家最尊貴的長子，堅定的男權主義者，也不過如此?！?/br>
    顧淮涌安靜下來，雙目錚亮盯著她，像是終于找到了從前的他，氣場一下子強大許多。

    “好，你說，我讓你說完。”

    被突然點醒的他，倒是與五年前坐在陸兮對面的顧淮涌，身影重合。

    陸兮并不害怕：“顧先生是生來住在天空之城的人，在你眼里，腳下的窮人一定和螻蟻差不多吧？”

    顧淮涌神色淡漠，陸兮在他傲慢的目光里找到了答案，是的，他就是這么認為的。

    她自然料到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顧先生就好像是天空之城的守門人，誰想爬上來，就用力踹下去，你那么用心維護你所在的階層，可是你想過嗎？階層至少目前是流動的，生而為人，就有向往更好生活的權利，眾生并不平等，可生存權和奮斗權，你我都是平等的。”

    她慢慢站了起來，邁動步子，抱胸站在了顧淮涌面前。

    她居高臨下地望著被困在輪椅上的他：“看到了嗎？只有在健康面前，人與人才是不平等的?！?/br>
    這話殺傷力不小，也正好戳中了顧淮涌的痛處，這些年來，他常常整夜整夜睡不著，只是因為想不通一個問題：為什么偏偏承受厄運的是他？？？

    “你拼命捍衛(wèi)的階級，在我眼里屁都不是，我只要家人幸?？鞓?，這些，你問問自己，你有嗎？”

    他的眼里分明有痛苦，陸兮見到了，她無動于衷地側(cè)過身去，繼續(xù)望著天，無意去感同身受這痛苦。

    她或許心軟，卻也始終有自己的原則。

    藏在心里多年的話都一口氣說完了，陸兮輕松快意：“我女兒說，她覺得世界很美麗，所以她覺得自己也很美麗?！?/br>
    天邊有云在飄動，這令她心情不再那么灰色，她勾著唇角：“你看，我看著天空，天空也在看著我?！?/br>
    “而你一直注視深淵?！彼D(zhuǎn)過臉去，“深淵也會一直注視你?！?/br>
    顧淮涌的臉色已經(jīng)不難用難看來形容。

    像是，突然之間，失魂落魄。

    顧淮遠就在不遠處，肅著臉看向她這邊，她知道他始終是不放心她的，害怕她再次吃虧。

    可是有機會她一定要告訴他，吃虧是福，沒有過去的陸兮，就沒有現(xiàn)在能在他哥面前敢于吐露真言的她。

    “我今天來，也是來轉(zhuǎn)達他的一句話?！彼驹谒喴闻?，用他能聽到的音量說，“他三十歲，終于做到不被你看扁?！?/br>
    “好好養(yǎng)病，放心，以后我們應該不會見了?！?/br>
    “鏡子送你了，想通了可以照照?！?/br>
    她抬腿準備走人，沒想到剛邁出一步，就被叫住。

    “等下?！?/br>
    她頓住腳步，以為他醞釀了反擊。

    不想繃緊心弦等了半分鐘，背后靜悄悄的，他叫她等等，卻一直一言不發(fā)。

    然后他終于發(fā)出聲音。

    “你叫陸兮，是嗎？”

    所以從此以后，她在他心里不再是有姓無名的賤女人了？

    可惜就算有名有姓地被記住，她也根本不在乎。

    素味平生的陌生人遇到，也會向?qū)Ψ结尫庞押玫男σ猓墒撬皖櫥从?，不過見過兩次，已經(jīng)互相把對方往死里踩，上一次他大獲全勝，這次她倒也沒有輸。

    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陸兮面無表情：“我是誰，這不重要?！?/br>
    -

    她緩緩走到顧淮遠面前，他含情脈脈地沖她笑，還豎起大拇指：“陸兮小姐不得了，讓我仔細瞧瞧……太陽這是打西邊出來了？居然沒哭?！?/br>
    陸兮學女兒做張牙舞爪狀：“陸小姐剛做過一回惡毒巫婆，怎么會自己哭？把別人逼哭還差不多?！?/br>
    “哦，是嘛，被你逼哭過的我，好像最有發(fā)言權?！鳖櫥催h自然地手搭上她的肩膀，“不過，我可從沒見我哥哭過，難道你做到了？”

    兩人遠遠看著草地上一動不動的輪椅，還有輪椅上的男人，男人只露出一個頭發(fā)剪得很短的腦袋，不知道正在想什么，看護繆瀾亦步亦趨走向他，不時回頭看看并肩站在樹下的情侶。

    “我也沒做到?！标戀馓拱鬃约旱臒o能，“但是我說了一句話，他聽完臉色很不對?！?/br>
    “什么話？說來我聽聽?！?/br>
    “我說——他注視著深淵的時候，深淵也在同時注視他?！?/br>
    顧淮遠關注著遠處輪椅上的男人，半晌以后說：“醫(yī)生說他有抑郁癥傾向，吃藥時睡眠好一些，停藥就會整夜不睡?！?/br>
    “信不信，他整晚都在注視深淵？”

    而深淵，也在同時注視他。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死亡來臨，這非人折磨才會徹底結(jié)束。

    “我剛才說了一些過分的話。”陸兮本以為自己沒錯，可現(xiàn)在，該死的負罪感又讓她動搖。

    “我當他面說過的重話，比你只多不少?！鳖櫥催h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他那么聰明，又怎么會不知道這些道理？只不過一直沒人當著他的面說罷了，一味縱容他的負面情緒，其實是變相害他?！?/br>
    陸兮承認他說得有道理，總歸她今天為過去的自己掙回一口氣，心里已經(jīng)不再有遺憾。

    而那邊繆瀾似乎發(fā)現(xiàn)了草地上的鏡子，彎腰撿了起來，興許遭到了顧淮涌的呵斥，她又慌忙將手里的鏡子扔回草地上。

    然后她推著輪椅，兩人轉(zhuǎn)過來。

    他們看到了遠處相攜站在一起的顧淮遠和陸兮。

    明明離得不遠，但所有人的人生軌道都已經(jīng)偏離，相隔的，也是萬水千山的距離。

    四個人面對面片刻，顧淮遠自然地牽起陸兮的手，在他哥的目視中，牽著她轉(zhuǎn)身離開。

    “走吧，他不會再見我們的?！?/br>
    陸兮能明顯感覺到他情緒正處于低谷，就算打碎他哥的脊梁，其實也并沒有讓他快樂多少，甚至，他比之前更難過了。

    他現(xiàn)在需要她。

    果然，兩人還未到停車場，顧淮遠突然停下，一把攬過她，將她抱在了懷里。

    “讓我抱你一下。”

    陸兮溫順地任由他抱著，哪怕他箍得她有些喘不過氣，還是紋絲不動，任由他宣泄情緒。

    “你在為你哥難過，對吧？”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難過。”顧淮遠說著實話，將臉埋在她溫熱的頸間，“我只知道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我?！?/br>
    第57章 需要

    兩人在行人的目光中抱了一會兒,才終于分開。

    顧淮遠很快壓下那股情緒，牽她手：“走吧，去接女兒放學。”

    陸兮“嗯”了聲，走得比他慢一些,望著他的背影,想著應該要做些什么,才能讓他快樂一些。

    她絞盡腦汁半天，最后得出的答案是：晴天。

    “爸爸！mama！”

    最近都是司機吳叔在接送放學，這還是這段日子晴天第一回 被爸爸mama一起來接,她表現(xiàn)得尤其興奮，站在一堆小蘿卜頭中間，一蹦一跳，恨不得讓所有小朋友知道，這是她的爸爸mama,他們一起來接她放學了！

    “陸晴天再見！”

    陸豐南侄子，那個叫西瓜的男孩湊上來,歪著腦袋看了顧淮遠一會兒：“你爸爸我好像見過?！?/br>
    “對呀,你生日那天，我爸爸也在呢。”晴天順口應道。

    西瓜看上去更疑惑了：“可你爸爸那天好像不認識你呀?！?/br>
    顧淮遠有些尷尬,和陸兮面面相覷,生怕西瓜童言無忌，惹得女兒當著同學老師面大哭，誰知晴天仍舊是開心爛漫的模樣，根本不用大人費心幫她編借口：“因為那天我和爸爸在玩不認識游戲呀,果然你被我們騙了吧？哈哈哈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