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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偶爾會下榻的公司酒店洗完澡，司機老吳已經(jīng)將整套衣物從家里取回，他剛換上出來，助手董子浩也已經(jīng)在門口等候。

    “醫(yī)生怎么說？”他衣冠楚楚站在落地窗邊，背后已是迷離的夜色。

    董子浩自然明白老板在問什么，把聽到的內(nèi)容復(fù)述：“已經(jīng)有了晚期癥狀表現(xiàn)，全身肌rou都在萎縮，最近吃飯的時候開始出現(xiàn)吞咽障礙，田醫(yī)生的意思，咽、喉、咀嚼肌都在快速萎縮，再惡化下去，就需要鼻飼胃管流食，應(yīng)該就在這半年內(nèi)。”

    窗口邊的男人安靜了好一會兒：“精神狀態(tài)呢？”

    董子浩猶豫片刻：“顧先生似乎很清楚自己的狀況，陪護反饋說，情緒很平靜，每天都在堅持看書，他的秘書也在堅持跟他匯報公司的最新變動?！?/br>
    “不過……”

    “不過什么？”

    董子浩繼續(xù)說下去：“陪護反映說，顧先生話越來越少，有時候可以整天不說話，擔心他有抑郁癥傾向?！?/br>
    顧淮遠嗤了聲，完全無動于衷：“他現(xiàn)在連自殺的本事都沒有，她瞎cao什么心？”

    這同父異母的兩兄弟關(guān)系關(guān)系十分微妙，亦敵亦友，董子浩自然不敢多言語。

    “還有……”

    顧淮遠終于不滿地轉(zhuǎn)過臉：“學不會把話一次說完嗎？”

    “抱歉老板?！倍雍粕戆逡徽?，“顧先生今天有點低燒，田醫(yī)生不建議您今晚過去探望，希望您延期兩天，等顧先生穩(wěn)定了再說?！?/br>
    “我爸呢？”

    “我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老總裁的車剛到，應(yīng)該也是得到了醫(yī)院的消息，著急探望。”

    顧淮遠已經(jīng)雷厲風行地穿上了西裝，經(jīng)過董子浩時，給了他極為嚴厲的一眼：“講了半天才到重點，你就那么想去海外分公司鍛煉？”

    這是很嚴重的語氣了，董子浩忐忑跟隨在后，心知老板不滿他還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他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夜里已經(jīng)停了雨，吳叔開車穩(wěn)健，二十分鐘后，就到了顧淮涌所在的私立醫(yī)院。

    這家私立國際醫(yī)院得到了顧氏的大筆投資，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科大學相關(guān)專業(yè)更是得到了數(shù)目龐大的捐贈，究其原因，是因為顧家長子，顧淮涌在五年前確診絕癥。

    肌萎縮側(cè)索硬化(als)，又名“漸凍人”癥，一種運動神經(jīng)元病變導(dǎo)致患者出現(xiàn)肌rou無力、癱瘓，最終死于呼吸衰竭的惡性疾病，平均病程4年，20%的患者活不過五年。

    這是重癥患者顧淮涌的第六年，除非出現(xiàn)神跡，否則對他來說，今年就是他生命的終點。

    已經(jīng)如此發(fā)達的現(xiàn)代醫(yī)學，在某些疾病面前，依然是力量微不足道。

    出生于顧家的顧淮涌無疑是天之驕子，但遺傳自母親這一邊的基因，又很諷刺地表明了，他在抽中命運彩票的同時，也抽到了厄運的塔羅牌。

    顧淮遠大步走到顧淮涌所在的病房外，田醫(yī)生和他爸顧萬廷先后從門內(nèi)出來，見到他，田醫(yī)生三言兩語交代了病情，表示問題不大，只是最近氣溫反復(fù)，他哥免疫功能低下，才會出現(xiàn)低燒癥狀。

    “好，辛苦田醫(yī)生。”他頷首。

    田醫(yī)生一走，走廊只剩兩父子，自從把公司大權(quán)交給小兒子，顧萬廷便退休一門心思照顧大兒子，這些年眼看著他，從高大健壯到骨瘦如柴，四肢肌rou逐年萎縮流失，前年完全無法走路，去年開始無力轉(zhuǎn)動脖子，今年，整個人死氣騰騰，甚至連吃飯都成問題。

    再沒有比一個老父親親眼見證兒子一步步走向死亡更痛徹心扉的事了。

    顧萬廷早些年送走了結(jié)發(fā)妻，如此痛苦不堪的經(jīng)歷，又要在大兒子身上再經(jīng)歷一遍，這幾年大約因為心痛，老態(tài)龍鐘了許多。

    此刻站在小兒子面前，他才想起來他們父子二人已經(jīng)有段日子不見，“最近很忙？”

    “有點?！鳖櫥催h并不否認，對親生父親，也沒有表現(xiàn)得太熱絡(luò)。

    “再忙也要抽出空回來陪你媽吃頓飯，怎么？忙到連手機號也換了？”顧萬廷頗威嚴的老眼意有所指地瞥了瞥兒子，希望他能反省檢討，“就那么不想跟你媽說話？”

    顧淮遠不咸不淡地聽訓(xùn)，“她想找我，自然找得到?！?/br>
    第27章 爛泥

    他這種表面敷衍、其實還是我行我素的態(tài)度令顧萬廷大為光火,但除了生氣，也拿他沒辦法。

    這小子的硬骨頭毛病是隨了他的，把他惹毛了，億萬家產(chǎn)也可以分文不要,在外面流浪了兩年,挨窮受凍也不求家里一個字,如果不是老大出手，這混賬現(xiàn)在八成還在外面飄著，要跟“顧”這個姓一刀兩斷。

    硬的沒用,只能來軟的。

    “家里這些年冷清得很，你和你哥，一個不來，一個來不了，你媽的心情你也要體諒?！彼麥嫔５貒@氣,“我們都老了?！?/br>
    賣老還是有用，顧淮遠態(tài)度果然軟化：“知道了?！?/br>
    氣氛再度冷場,平日不太走動的父子倆又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顧萬廷越來越鬧不清楚這個悶葫蘆兒子在想些什么,見他沉悶到連一句客套話都不肯多說，惱火之余,對這兒子愈感陌生,不由開始懷疑這小子兩個月后會不會乖乖訂婚，畢竟他什么離經(jīng)叛道的事沒干過？

    今天逮到了人，他覺得有必要問一問：“跟丁璇怎么樣了？”

    “周末把她帶家里吃頓飯，你媽挺喜歡她的,家里也應(yīng)該熱鬧一下了。”

    顧萬廷做了上位者多年，發(fā)號施令慣了，對著兒子也改不了這習慣,可是忘了，顧淮遠早就不吃他這一套了。

    他唇角扯了扯：“這飯怕是吃不了，以后也沒這個需要?！?/br>
    “什么？”顧萬廷吹胡子瞪眼，已經(jīng)預(yù)感不妙。

    “不巧，今天剛分手。”

    顧淮遠有著跟顧萬廷相似的面部輪廓，犟脾氣也繼承自他老子，雖然這些年有所收斂，但也一點不悚他，跟丁璇已經(jīng)結(jié)束，知會他一聲，讓老頭子腦子拎清楚，丁璇她爸以后再約著打高爾夫，就不要稀里糊涂答應(yīng)了。

    丁家除了sg，其他幾個地產(chǎn)項目回籠資金緩慢，a市商業(yè)圈盤根錯節(jié)，丁家資金鏈緊張的消息傳開不是一天兩天了，一直壓著新聞，希望盡快把女兒嫁到顧家，來求得顧家的支持。

    顧萬廷多少聽聞了丁家的麻煩，不過他還算開明，如果兒子小兩口感情好，他還是愿意出手幫一把。

    他訓(xùn)斥：“胡鬧，都要訂婚了分什么手？你當婚姻是兒戲？”

    顧淮遠嘴角的笑諷刺意味十足：“把婚姻當兒戲，不是我們顧家家風嗎？”

    “你……”

    “又想叫我滾？”顧淮遠和他爸擦肩，側(cè)過臉去，仍舊帶著微笑：“爸，慎言啊?！?/br>
    “我要是再滾一次，這輩子可真就不滾回來了。”

    顧萬廷臉色難看，手捂著胸口，被氣得著實不輕。

    顧淮遠察覺到老頭子那安放在胸口處的手，瞟了站在不遠處的董子浩，小伙子立刻心領(lǐng)神會上前。

    “老總裁不舒服，去叫醫(yī)生來?！?/br>
    “是，老板?！?/br>
    顧萬廷將手放下，叫住將要離去的董子浩：“不用去叫，我沒事?！?/br>
    他平復(fù)了一下情緒，臉色愈加疲憊：“平時多勸你老板，整天陰陽怪氣，就知道氣家里老人。”

    這牢sao自然是道給顧淮遠聽的，董子浩被無辜卷入了老板的家庭紛爭，也十分為難。

    他老板什么人？是他一個人微言輕的特助能勸動的嗎？

    顧淮遠已經(jīng)走到他哥病房門口，確認他爸心臟強韌確實沒什么問題，也就沒有顧忌：“年紀大了也要講點道理，一年到頭，我也就敢在醫(yī)院氣你，換成其他地方，我哪回不是順著你？”

    丟下這些話，他也懶得理會老頭子怎么想，總歸這里是醫(yī)院，沒什么好怕的。

    手上用了力道，他推門進了病房。

    —

    光線微弱且充斥著藥水味的病房內(nèi)，病床上的顧淮涌猶如會呼吸的干癟尸體，正靜躺著，他太安靜了，以致若不仔細觀察他還在起伏的胸口，會以為他已經(jīng)沒了生命氣息。

    他的長期陪護是一個叫繆瀾的年輕女人，三十出頭，擁有護理學碩士學位，其貌不揚，話很少，已經(jīng)陪在顧淮涌身邊五年。

    這是她陪護的第六年。

    這些年顧淮涌情緒也有很不穩(wěn)定的時候，自殺厭食過，不動聲色折騰身邊人，他的陪護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最沉默寡言的她，反而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

    顧淮遠倒是挺欽佩她的。

    即便顧家給的工資優(yōu)渥讓普通人難以抗拒，但能堅持待在這樣一個智商情商頗高的病人身邊那么久，本身就可以說明，這是個有著堅強意志的女人。

    繆瀾從臥室走到客廳。

    “我哥醒著嗎？”他問。

    “醒著，你們在門外的動靜，他應(yīng)該聽到了。”

    “你出去吧，我跟他聊一會兒?！?/br>
    繆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也不拒絕，只是簡明扼要點出事實：“你跟你爸剛吵完?！?/br>
    她的意思很明顯，她現(xiàn)在不能信任他，他既然能跟老子翻臉，對病人可能也做不到控制情緒。

    顧淮遠興致盎然看著她五年如一日刻板的臉，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訊息：“你對我哥，未免也太盡心了些?！?/br>
    他玩味地勾起嘴角：“也是，五年了，夠久了。”

    “我只是恪守職責。”繆瀾臉部肌rou緊繃，耳垂卻泛起可疑的粉紅，“你進去吧，別讓他生氣?！?/br>
    她腰桿筆直走了出去，順手帶好門。

    顧淮遠邁開步子，到了床邊站好，一張陽剛卻形銷骨立的臉進入眼簾。

    安靜了一瞬，本來閉著眼的顧淮涌緩緩睜開雙眼，雖然淪陷病榻多年，但眼中的鋒芒依然還在。

    畢竟曾經(jīng)的他在a市風光無二，就是再德高望重的長輩，也要賣他一個面子。

    “在吵什么？”他說話已經(jīng)很費勁，嗓音聽上去會有些奇怪。

    雖然靈魂被封印在僵硬的身體里，但他的感官卻沒有受到疾病影響，還是耳聰目明，且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什么都吵?！?/br>
    顧淮遠無意滿足他的好奇心，并不坐下，反而高高在上地俯視床上虛弱的男人，神情憐憫又冰冷，“身體怎么樣？能活到我訂婚那天嗎？”

    不愧是相愛相殺的塑料兄弟，顧淮涌想笑，可萎縮的臉部肌rou并不配合，做出來的表情滑稽又扭曲。

    “就這么急著等我死？”病床上的他保持著病態(tài)的微笑，語調(diào)不急不緩，“等了五年，很急了吧？”

    顧淮遠俯下身，雙手撐在他哥兩側(cè)，兩兄弟針尖對麥芒，氣勢上誰都不輸誰。

    “原來屬于你的，現(xiàn)在全都是我的，我為什么要急？你有力氣來跟我爭，跟我搶嗎？”

    他直直盯著他哥暮氣沉沉的眼睛，墨黑的眼里有奇異的光彩，“哥，到死還是孤家寡人的滋味，好不好過？”

    “你得慢點死?！碧撉榧僖獾靥嫠戳艘吹谋蛔?，他又笑著對上他哥的眼睛：“你應(yīng)該親眼看看，你到死得不到的幸福，我這個被你踩到大的弟弟，是怎么不費吹灰之力拿到手的?！?/br>
    顧淮涌陷入片刻的沉默，明明睜著眼，卻像是進入了彌留之際，身體不過是一具空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