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奴 第8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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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廷輕輕一笑,殺氣騰騰回話,“一群不知死活的,敢來打北穆王府的門,想是活膩了,請齊相放心,有飛羽衛(wèi)在,萬無一失。” 齊聿指尖一緊,用力掐在掌心,勉強克制道,“宮里出什么事?” 胡劍雄道,“凈軍嘩變,已被阮統(tǒng)領控制?,F(xiàn)如今鬧事的不是凈軍,是中京戍衛(wèi)?!?/br> “杜奇天?” “是。”胡劍雄道,“杜奇天帶中京戍衛(wèi)夜襲四宮門,同凈軍在外宮門激戰(zhàn),還另外分了人襲擊諸王諸相府——方才去的人回話,晏海侯府已經被他們控制,應是沒見著齊相,正四下里找您呢?!?/br> 穆秋芳頓足,“找齊相做什么?” 胡劍雄連連冷笑,“必是逼迫齊相主持局面,眼下朝中一片亂局,秦觀若拿下宮門,還有誰比三閣宰輔更適合代天子號令天下?” 齊聿眼前白一陣黑一陣,心跳快到離奇的地步,勉強維持聲線平穩(wěn),“穆遙呢?” “穆王已經出城,往京畿東郊去了?!?/br> 齊聿一聽“京畿東郊”這四個字,略定一定神,繃著的一口氣xiele,身體猛地一晃。穆秋芳急忙扶住,只覺扶著的一只手冷得像冰一樣。 胡劍雄道,“穆王出城前,讓老奴回王府護衛(wèi),命我轉告齊相——” 齊聿厲聲叫道,“說什么?” “變在中京,機在京畿,萬事俱備?!焙鷦π壅f著話,從懷中摸出一柄匕首,雙手呈上,“穆王請齊相安居王府,靜候佳音?!?/br> 夜色下的白刃泛著冷冷的弧光,持在掌中如同手中握著一泓清泉。 這把刀齊聿認識,穆遙早早給了他,前回在紅葉別院他因為一個唱曲的戲子鬧別扭,被她收了回去。齊聿握住刀柄,只覺一顆心跳得亂七八糟,完全不受控制,厲聲道,“外頭既是亂了,我一人躲著成何體統(tǒng),帶我去找穆遙!” 韓廷撲地磕頭,“萬萬不可。中京戍衛(wèi)生變,是秦觀以太子之令調動,打著另立新主的名號——齊相是百官之首,此時現(xiàn)身,必是要壓著您順了他們,如若不依,必有殺身之禍,怎么能貿然出去?” 還是胡劍雄深知齊聿,“穆王往京畿東郊做什么,齊相定是知道的,萬無一失,齊相寬心?!?/br> 齊聿用盡全身氣力克制,好一時才轉頭往回走。胡劍雄向韓廷道,“你帶著人守在這里,我去外頭?!?/br> “是?!?/br> 穆秋芳聽得清楚,便定下心,跟著齊聿回內庭。韓廷在外掩上門。齊聿掀開帷幕入內,穆秋芳正要跟進去,被他一手攔住,“嬤嬤自去,讓我一個人。” 穆秋芳只好守在外頭,隔一個時辰送飯進去,便見滿室漆黑,齊聿一個人孤鬼一樣靠在火邊,懷里抱著那柄匕首,身體死死地縮作一團,怕冷一樣。她看他模樣只覺害怕,將餐盤放在地上,上前勸道,“胡統(tǒng)領是西北軍大將出身,有他在,外頭必定無事。” 齊聿雙目發(fā)直,一言不發(fā),若不是呼吸間身體起伏,看著倒跟死了的人沒有多少區(qū)別。 穆秋芳唬得不行,“玉哥吃點東西吧。” 齊聿低下頭,臉頰埋入抬起的臂間,不勝厭煩的模樣。 穆秋芳知道他齊聿身子極其不牢,如此憂急交煎,五內俱焚,再不肯吃飯,日后縱使穆遙勝戰(zhàn)歸來,這人也逃不過大病一場??鄤竦?,“阿遙也是久經戰(zhàn)陣的,中京這個局面,比北境大戰(zhàn)比簡直不算什么,你放心?!?/br> 齊聿只不言語。穆秋芳忍不住道,“阿遙回來,見你這個樣子,定然是要生氣的?!?/br> 齊聿抖一下,忽一時抬頭,白似鬼的一張臉上唯獨雙目通紅,無血色的唇抖一下,“說的是,我不能這樣?!迸榔饋頁u搖晃晃走到案邊,取一封空白的紙折子,執(zhí)筆舔墨,奮筆疾書。 穆秋芳不識字,好一大張紙上只識得一個“田”字,一個“土”字和一個“公”字。齊聿初時抖得厲害,寫出的字也有些扭曲,到后來入了定,便平靜下來,縱筆揮毫間沒有半點遲疑,很快洋洋灑灑寫滿一折。齊聿擲在一邊,另取一折,仍然筆不停揮。 倏忽一個時辰過去,齊聿半點沒有停筆的意思。穆秋芳按下上前相勸的心思——不論怎樣,總比他孤鬼一樣縮在那里胡思亂想要好。眼見飯食已經涼得透了,又出去燉參湯。 天近明時胡劍雄打發(fā)飛羽衛(wèi)進來說話,韓廷聽一時,滿面是笑,隔窗向齊聿道,“大人,穆王從京畿東郊調一支運糧的漕軍入京勤王,激戰(zhàn)間中京戍衛(wèi)的胡什禮將軍一刀斬殺杜奇風,圍攻宮門的中京戍衛(wèi)一泄千里,被漕軍分塊圍殲,如今正在清理內外宮呢。” 內里無一字回應。 穆秋芳推門入內,齊聿仿佛入了另一個世界,低著頭只是寫個不住,韓廷在外說的一大段話,竟是一個字也沒聽見。她嘆一口氣,出來向韓廷道,“罷了,阿遙不回來,同他說什么都是白費,有點事做倒還好些,由他去?!?/br> 還沒高興一時三刻,府門方向突然焰火沖天,熊熊地燒起來。韓廷勃然色變,正要打發(fā)人去看,飛羽衛(wèi)入內回話,急匆匆道,“秦觀在內宮慘敗,如今狗急跳墻將王府圍了,叫囂著縱然他難逃一死,也要叫北穆王府雞犬不留——來的殘軍人數不少,如今避無可避,胡統(tǒng)領已經派人入宮求援,命你務必保護好齊相?!?/br> 韓廷皺一下眉,嗆一聲長刀出鞘,“請胡統(tǒng)領放心。”便將穆秋芳也攆入內室,“不要出來?!?/br> 府內飛羽衛(wèi)同叛軍對峙一夜,傷損不小,突然被大批殘軍圍攻,措手不及,很快府門便失守,胡劍雄帶人且戰(zhàn)且退,直退到內庭水閣對面。穆秋芳立在窗邊,抬頭便見對面樓閣燃起的熊熊烈火。 韓廷持刀入內,“大人,屬下保您沖出去。” 齊聿終于轉頭看了他一眼,“我不走?!彼阍谡f話的時候,執(zhí)筆的右手仍然是紋絲不動,兀自疾書,只有左手指尖退去匕首鯊皮鞘子,把匕首握在掌中。 韓廷急叫,“大人——” “這里是我家,我絕計不走,死也要死在這里?!饼R聿漠然道,“你出去?!?/br> 穆秋芳大急,“你就聽韓統(tǒng)領的吧,萬一有個好歹,阿遙回來知道——” “知道怎樣?她知道再好不過。”齊聿語意尖厲,“我死了,定叫她后悔一輩子,誰讓她扔下我?誰許她扔下我?” 話音方落,門上一個人道,“誰要后悔一輩子呀?” 三個人齊齊回頭,便見一日不見的北穆王一身戎裝立在門口,遍身肅殺之色,眉目間卻盡是笑意,和煦地望著齊聿,又很快皺眉,“你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第98章 變法 天下富足。 齊聿瞬間怔住, 指尖泄力,蘸了墨的筆和脫了鞘的刀齊齊墜在地上。那響動終于驚醒了他,便大步往穆遙走來,到她身前一言不發(fā), 張臂將她抱住, 臉頰死死埋在她頸側。 屋子里一群人只見人影一晃, 便只能看見男人枯瘦而單薄的一個背影。穆秋芳隔窗一望, 外頭已被飛羽衛(wèi)接管,忙著撲滅火勢, 拾掇殘局。她松了一口氣,往韓廷招手,二人無聲退走, 掩上房門。 穆遙被他抱得生疼,忍不住輕笑,“外頭的事我不是都同你說過,除了秦觀那廝連年節(jié)都沒忍過這一件略出意外,旁的你有什么不知道的?難道還能嚇著了么?” 齊聿搖頭,一言不發(fā)。 穆遙便知他確然是嚇得不輕,由他抱著, 越過男人薄而利的肩線,看見扔了一屋子的紙折子。她又等了一時,感覺他抖得不那么厲害了, 故作輕松道, “齊相在寫什么大作呀, 我這屋子被齊相這么一折騰,倒比御書房還有書香氣?!?/br> 齊聿動一下,啞聲道, “你去看看——” “一起看?!蹦逻b挽住男人一條手臂,扶他走到案前,席地坐下。齊聿沉默地搭在她肩上。穆遙拾起一封,盡是田土測量諸般事務,她看一眼齊聿,便放下,在紙堆里尋了半日找到第一封,果然標題一行草書大字—— 《中臺閣奏停食邑量地計丁計徭役法》。 穆遙道,“我在外頭平亂,也就一日夜工夫,我們齊相居然竟把變法的法本都寫出來了?” 齊聿“嗯”一聲,又道,“其實還差一點——”便往案上看一眼,“我動不了了……你幫我寫完吧。” 穆遙難免心疼。自己在外,這人可以想見是著急的,竟然能在這樣內外交煎的時候逼著自己把變法的法本寫完,實在不知精神消耗到了哪種田地?!傲裟阍谕醺?,就是不叫你出去亂cao心,誰知你在家里也消停不了?!北阏酒饋?,走到案邊看那最后一本紙折子,果然已經寫到最末的地方 以此法計,允臣三年,必定天—— 穆遙回頭看他,“齊相要后邊要寫什么呀?” 齊聿斜斜靠在山柱上,勉強撐著眼皮,輕聲道,“你隨便寫。” 穆遙躊躇,“我哪里有齊相的文采本事,寫壞了你不許嫌棄?!?/br> 齊聿扯出一點笑意,“我怎會……嫌棄你……” 穆遙見他這模樣,更不猶豫,鎮(zhèn)重地寫下最后三個字,扔了筆走過去,拉他起來,“快去與我好生躺著。” 齊聿心中一塊大石放下,百依百順,由著她除了外裳,躺在被子里,沉重地閉上眼,“你別走?!?/br> “睡你的覺。” 齊聿意識已入深潭,猶記她不曾答應自己,“……你陪陪我——”卻無論如何等不到答案,昏死過去。 穆遙仔細掖好被子,起身出去,往門口叫一聲,“都安靜些,亂糟糟吵什么?” 韓廷連忙命令水閣那邊正收拾亂局的侍人停下,命他們“改日聽命?!?/br> 穆遙道,“我還要入宮。你命效文先生和嬤嬤過來守著?!?/br> 韓廷一窒,“穆王還要走?” “我著實不放心齊聿,入城先回來看看他?!蹦逻b嘆一口氣,轉而語意鋒利,“外頭都是邊角料,主戲全在宮里,我不去,難道前功盡棄?你守好齊聿?!彼f著便往外走,“飛羽衛(wèi)已經來了一個營護衛(wèi),不會再有任何閃失?!?/br> 韓廷一個“是”字還沒說完,穆遙早已不見人影。他半點不敢疏忽,另外傳一支親衛(wèi)單獨守在內廷外頭,又讓余效文和穆秋芳進來。 齊聿這一日夜五內煎熬,更歉草擬新法力盡神竭,一睡過去便人事不知,怎么喊都不醒。余效文見狀不妙,趁昏睡施過一回艾炙,又命隔半個時辰灌一回補養(yǎng)湯藥。 即便是如此精心照顧,到第二日天色漸明時,一直昏睡的人仍然無法遏制地做起燒來,幾乎立刻便燒到燙手,直燒到神志模糊意識不清,初時灌藥時還能有一兩下微弱的反抗,半咽半吐的能吃下一點。到后來連翻個身的氣力都消失,湯藥更是一口也灌不下去,灌一口吐一口。 余效文眼見不妙,一面命人速速入宮通稟穆遙,一面煎湯入浴,把男人剝得精光,侍人抬著浸在熱湯藥里。饒是如此折騰,男人自始至終都沒有醒來。唯一一點好處,就是熱度沒有再上了。 宮里很快有消息出來,太子領叛軍入宮,喪心病狂誅滅手足,除了兩位幼年皇子躲在帝后宮中逃出生天,其余皇室血脈盡數身死。皇帝得到消息氣得當場又厥過去,上不得朝,朝上小事由中臺閣合議,大事送內宮皇帝親批。 穆遙是跟著宮里的消息一同回府的,進門便直奔內廷,掀簾便見齊聿被兩名侍人一左一右架著,多半邊身體浸在濃褐色的湯藥之中,任人擺布的模樣——露著的兩條手臂和一點脖頸枯瘦慘白。他仿佛難受至極,不一時掙一下,水聲嘩嘩作響。 穆遙一見便發(fā)怒,“這是在做什么?” 余效文從后頭進來,“齊相燒得太高,又不進湯藥,只能以浸浴勉強維持——穆王總算是回來了。”他抱怨一時,看穆遙臉色不好便不敢多說,走過去診一回脈,“讓齊相起吧,他受不住了。” 又兩名侍人入內,四個人抬著齊聿起來,慘白枯瘦一個身體上鮮紅的一片罪印如同活了的妖物一般,張牙舞爪,撕魂奪魄。 侍人低眉順目,如同未見。穆遙皺眉道,“你們可知該怎么說?” 侍人剛用大巾子裹了齊聿,聞言齊刷刷跪下,“奴才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不知道?!?/br> “你們記著今日說的話,否則——早晚知道叫你們飛羽衛(wèi)的手段?!蹦逻b一擺手,“出去?!?/br> 余效文掩上門,跪地告罪,“穆王恕罪。齊相一個時辰浸浴一次,實在不能留著衣物,否則濕衣更添寒氣?!?/br> “不怪你。”穆遙道,“不許叫齊聿知道。他要是知道有外人看見——又不知瘋到什么田地?!?/br> 余效文嘆一口氣,無聲退走。 穆遙一回來,內庭便不許侍人入內,其間浸浴擦拭,親力親為。也不知她使了些什么手段,病人居然連湯藥也能灌著喝一些下去。雖然他難受得緊時會吐出來,但好歹半數以上是吃下去了。 如此又煎熬一日夜,男人灼人的高熱好歹是下去了,居然睜開眼來,茫茫然地看著穆遙,“寫完了嗎?” 他的意識,留在了中京兵變穆遙回來的那一晚,丟失了病中苦苦煎熬的三個日夜——如此便也不可能知道罪印露于人前的事。穆遙放下心,貼著男人仍然發(fā)熱的臉頰,“寫完啦?!?/br> “我看看?!?/br> 穆遙依言起身,把早已拾掇得齊整的紙折子拿過來,直接翻到最后一封,點著給他看,“以此法計,允臣三年,必定天下富足——好不好?” “好。” “看你這樣子,定是不喜歡的——齊相要寫什么,告訴我改了呀?!?/br> 齊聿沉默地盯著紙折子,久久道,“天下富足……我怎么會不喜歡。天下富足,那可太好啦……” 穆遙見他又有些糊涂,忙收了紙折子,將他抱在懷里,“那便不改了,你睡一會?!?/br> 齊聿前額抵在她心口,耳邊是她穩(wěn)定的心跳,他聽在耳中只覺心安,“睡一會……你記得叫我上朝,新法要盡快……發(fā)下去?!?/br> 穆遙點頭,“我叫你?!?/br> 初十六日復朝,中臺閣突然上《中臺閣奏停食邑量地計丁計量地徭役法》,要求停門閥貴族食邑,重量天下土地,丁稅徭役按田畝數計量。按這一折,門閥貴族突然失了供奉也就罷了,不服徭役的特權也沒了。新法只有庶民得利,無地者不服徭役,不計丁稅。 然而皇帝并無一字反對,折子入了后宮,再拿出來時已經添了皇帝的御筆親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