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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奴 第60節(jié)

    “齊聿——”

    男人猛然抬頭,尖聲大叫,“我拿你當(dāng)什么——我有什么不明白?”眼前一張臉蒼白如紙,而雙目通紅,如凝血色。他死死盯住穆遙,狀若瘋狂。

    穆遙戾氣上涌,將要發(fā)作時(shí)懸崖勒馬,記起他方才犯病疼得不住翻滾哭泣的模樣,強(qiáng)行克制,“齊聿,別鬧了。”

    男人抬手掙開她的掌握,厲聲質(zhì)問,“我拿你當(dāng)什么?你難道不知道?你三年前就什么都知道……你現(xiàn)在來問我?”

    穆遙皺眉。

    “我在那個(gè)鬼地方,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的時(shí)候,他們說,說你在——”男人說到這里喉頭梗阻,好一時(shí)難以啟齒,低著頭沉重地喘了許久,再開口時(shí)質(zhì)問變作苦苦哀求,“我已經(jīng)回來了,穆遙,我在這里時(shí),你離那些人遠(yuǎn)些,不好嗎?”

    穆遙極不高興,“誰說我?說了些什么?”

    男人聲音驟然拔高,越發(fā)尖厲,“你管他們是誰——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穆遙斷然否認(rèn),“不是?!?/br>
    “你騙我——”男人咬著牙,“你又騙我,騙子——遙郡主酷愛江南少年,北塞那個(gè)鬼地方都無一人不知,中京城還有誰不知道?”

    穆遙愣住。

    男人憤然抬手,兩邊攥住她,“我在這里時(shí),你離他們遠(yuǎn)一些,好不好?不用多久——”

    “不用多久——”穆遙由他拉著,輕聲冷笑,“齊聿,你又要做什么?”

    男人大睜著眼,無聲地盯住她。

    “說這么多,我還是不明白?!蹦逻b冷酷道,“齊聿,你拿我當(dāng)什么?”

    男人張一張口,嘴唇劇烈發(fā)抖,半日沒有說出一個(gè)字。

    “你說不出——你其實(shí)根本不明白。”穆遙道,“休來問我,你與我,彼此彼此。”

    男人咬著牙,一言不發(fā)。

    “別鬧了,今日到此為止?!蹦逻b道,“我在后頭砌了一個(gè)活石——”

    “我不配?!蹦腥私K于開口,偏轉(zhuǎn)臉,半點(diǎn)不肯看她,“不論我拿你當(dāng)作什么,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問我——我不能說,我不配?!?/br>
    男人呆滯地坐著,毯子完全墜在地上,他卻全無察覺,仿佛也無所謂。穆遙拾起來,搭在他身上,握住下頷逼他轉(zhuǎn)向自己。男人用力掙扎,視線低垂,拼死躲避。

    “我不配……我不配同你說,我只能讓他們都滾——”男人語速越來越快,到后頭簡直如同爆發(fā),“不滾我就殺了他們,我殺了他們!”

    他一頓發(fā)作,氣血上涌,只覺頭暈?zāi)垦?,搖搖欲墜時(shí)被一個(gè)人握住手臂,堪堪穩(wěn)固身形。下一時(shí)重愈千斤的頭顱被人扶著貼在一處,一只手輕輕貼在自己頸后。

    耳畔穆遙的聲音道,“傻子,你有功夫殺了他們,不如來尋我。我不是早就同你說過——配不配,你說不算,我說了才算?!?/br>
    第73章 做稀客   我?guī)О⒏纾鱿】脱健?/br>
    男人終于安靜下來。穆遙沉默地抱著他, 許久之后道,“以前請(qǐng)你二三回,都不見人來,今日有意思, 不請(qǐng)自來了——你怎么突然來這里?”

    男人連動(dòng)一下手臂的氣力都沒有, 懨懨地搭在她肩上, 虛睜著眼, 有氣無力道,“陛下剛走, 韓廷說,你去郊亭——我正去尋你……效文先生來看脈,同我說你在這……就來了?!?/br>
    穆遙指尖捋過男人微涼的發(fā), “聽外頭人胡說什么?我不是說了,晚間過去看你?”

    男人“嗯”一聲,“是我弄錯(cuò)?!庇忠粫r(shí)問,“穆遙,我方才難受得緊……你說的好多話都沒聽明白,你答應(yīng)我了嗎?”

    “答應(yīng)了?!?/br>
    男人精神一振,眼睛都睜大一些, “果真?”

    “果真?!蹦逻b笑道,“腰牌就在那個(gè)匣子里,你走時(shí)仍舊拿去。匕首不許拿, 方才我不出手, 你說不得就被琴生打殺了——帶著也是白與人送兵刃?!?/br>
    男人正待發(fā)作, 耳聽穆遙道,“左右你是總與我一處,也用不著兵刃那種東西?!睗M懷怨氣倏忽間煙銷云散, 男人翹起嘴角,“你敷衍我——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gè)?!?/br>
    “那個(gè)么——等你能自己同我說時(shí),再來問我。”穆遙說著話,扳過他的臉仔細(xì)打量,“眼睛都睜不開了,你在這睡一會(huì),我還有事,晚飯?jiān)賮斫心??!?/br>
    “不行?!蹦腥思碧?,用力攀住她,“我身上難受……也疼——你不要走?!?/br>
    穆遙想一想,“里頭我也弄了一個(gè)活石泉,活石泉對(duì)你的病癥,你去那歇一歇,多少應(yīng)有緩解?!?/br>
    “不去?!蹦腥藫u頭,“或者你陪我去。”

    穆遙把一旁的紙折子拖過來,撂在男人手邊,“晏海侯好歹看一眼,我哪里有工夫陪你泡湯泉?!?/br>
    男人偏轉(zhuǎn)臉看見,足有一二尺厚的一撂,微覺理虧,仍不讓步,“你陪我,晚間我與你做便是?!?/br>
    穆遙無語,索性不理他。男人伏在她肩上,果然不過一時(shí)三刻,鼻息勻凈,漸漸睡死過去。

    一時(shí)侍人入內(nèi),抬一副春凳過來。男人睡得任事不知,由人擺布。穆遙同他搭一條毯子,一句“你們送他去后頭”話到口邊又咽回去,“走?!?/br>
    ——畢竟等齊聿醒來,知道自己沒穿衣裳的樣子被外人瞧見,屋頂也要掀了。

    侍人抬著春凳跟著,從后門出,穿過一段密閉的夾道,瞬間開闊——方方正正一間屋子,活石鑲砌,當(dāng)間一大一小兩個(gè)湯池,白霧蒸騰,水聲源源不絕。

    活石活泉,且是天然熱泉——這么個(gè)地方,不要說崖州城那個(gè),即便是皇宮華池都委難與之相比。

    左邊小池水淺,活石砌出一個(gè)臥榻的形狀,熱泉自上漫流而過,人臥活石之上,熱泉自身上緩緩漫過——舒筋活血,自有奇效。

    “出去?!?/br>
    侍人放下春凳,無聲退走。

    穆遙叫一聲“齊聿”,拉著他起來,安置在活石榻上。男人只掀了一下眼皮,只覺遍身溫暖,如置云端,含混叫一聲“遠(yuǎn)遠(yuǎn)”,又睡死過去。

    穆遙往池邊放一壺?zé)崮?,掩上門回去。這回不敢叫人來唱曲兒,只好悶頭苦干。不知寫了多久,胡劍雄走來,提兩個(gè)蜜柚,“南邊送來的,穆王嘗嘗?”

    穆遙瞟一眼,“你就為兩個(gè)柚子跑到這里來?”

    “穆王明察秋毫?!焙鷦π叟囊换伛R屁,笑瞇瞇道,“御史臺(tái)剛上了一本,彈劾崔滬在北境時(shí)行為不檢,軍中狎妓——老奴忍不住,跑過來同穆王說道說道。”

    “忍不住什么?”穆遙哼一聲,“忍不住高興——在北境給崔滬選人,憋屈之至,這一回終于出一口惡氣?”

    胡劍雄嘿嘿發(fā)笑,尋一柄銀刀,坐在案前扒柚子。

    穆遙已經(jīng)寫到最后一本,飛速寫完,連著前頭的本子一塊收在匣子里,“拿出去,立刻八百里加急送西州。”

    胡劍雄扔下銀刀,雙手往衣襟上用力擦拭,雙手接過。出去一時(shí)回來,穆遙正坐在案前出神,“穆王,送走了。”

    穆遙點(diǎn)頭,“御史臺(tái)誰上的本子彈劾崔滬?”

    “今年初從州府剛調(diào)來的一個(gè)愣頭青,好像叫胡修。其他人都忙登聞鼓的案子呢,他倒有意思,一記冷槍去打崔滬。”

    “他有意思?”穆遙冷笑,“有意思的是朱相?!?/br>
    胡劍雄愣一時(shí),“穆王的意思——這個(gè)胡修是受命于朱相么?”忙搖頭,“若是朱相,定是老糊涂了,老祖宗連崔滬勝戰(zhàn)的爵位都不肯替他爭,還管他違紀(jì)?他弄死崔滬,老祖宗也未必肯出聲?!?/br>
    穆遙笑一聲,“胡總管挺寬心呀?!?/br>
    “穆王?”

    “崔滬狎妓難道還是新文?人家御史臺(tái)彈劾的,偏偏就剛好是——北境狎妓?!?/br>
    胡劍雄一滯,“穆王教我?!?/br>
    “再等等看吧——這一出究竟是想折騰田世銘,還是直接沖齊聿去?!蹦逻b往下一指,“柚子拿來我看。”

    胡劍雄連忙拿銀刀,三兩下扒開,剝出柚心擺一盤,殷勤捧著上前,“穆王嘗嘗怎么樣?”

    穆遙拈一塊塞入口中,點(diǎn)頭,“還行?!?/br>
    “穆王的意思——”胡劍雄道,“這是朱相絕地反擊?”

    “外頭天黑了么?”

    胡劍雄回頭,莫名所以,“黑……黑了……怎么了?”

    “這都一下午了——”穆遙自言自語念一句,站起來,“你去吧?!弊酝锶ァ?/br>
    拉開門便見男人平平縮在池中,兀自睡得深沉,連姿勢(shì)都同先時(shí)一般無二——這一日發(fā)瘋,又猛烈地犯一回病,實(shí)是累得很了。

    穆遙搖頭,盤膝坐下,饒有興味地看著。男人沉在活泉水中,只一顆頭露在水面。遍身被活石熱泉熏染,雪白的皮膚上透出薄薄一層霞色,兩頰奪目兩片飛紅。

    穆遙一向知道這人生得好看,然而眼前這般模樣仍是見所未見——容色奪人,叫人不能直視。穆遙伸一根手指,往男人濕漉漉的鼻尖上輕輕戳一下,無聲笑罵,“好看有什么用?瘋子。”

    男人夢(mèng)中被她驚擾,輕輕皺眉。穆遙忍不住又戳一下,男人越發(fā)皺眉,忽一時(shí)雙唇翕動(dòng),喃喃道,“我不會(huì)……”

    穆遙心中一動(dòng),停手。

    “不會(huì)……”

    穆遙眼看男人從安靜變得慌亂,往他面上上拍一下,“齊聿,醒醒?!?/br>
    男人眼睫一掀,雙目大睜。

    穆遙低著頭打量他,“你不會(huì)什么?”

    男人一雙眼中云霧繚繞,滿是初醒的迷茫,前所未有的老實(shí),“琵琶……我不會(huì)?!?/br>
    穆遙一時(shí)怔住,心下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樣,說不出是個(gè)什么滋味,“我就是隨便一說。我這里彈琵琶的多得是,哪里就缺你一個(gè)?”

    男人稍稍清醒,四下里看一回,茫然道,“這是哪里?你帶我來的么?”

    “你自己走來的?!?/br>
    男人一滯。

    “是。”穆遙正色道,“睡著了夢(mèng)游到這里——”嘆一口氣,“晏海侯夜間小心,下回不知又走到哪里?!?/br>
    男人被她唬住,剛慌一下便知她逗弄自己,鼓起雙頰,“為防下回走失,以后我挨著你睡?!?/br>
    穆遙愣一下,又復(fù)哈哈大笑,笑一時(shí)道,“我這個(gè)地方修好,你是第一個(gè)來的,我都沒用過。晏海侯好運(yùn)氣?!?/br>
    男人伏在水中,抬頭看她,“果真?”

    “是?!蹦逻b點(diǎn)頭,“丘林清都能在崖州那個(gè)窮地方給你弄個(gè)活石泉,我怎么能比她寒酸?”

    男人肅然抿一抿唇,終于沒忍住,浮出一點(diǎn)笑意。

    “高興了?”

    男人微覺羞慚,頭一低伏在臂間,好一時(shí)道,“崖州那個(gè)不是給我的,你別當(dāng)真?!?/br>
    “管她給誰?”穆遙掬一捧水,從他后頸處淋下去,“還疼不疼?”

    男人被熱泉激得瑟瑟一抖,抬起頭,“不疼……我好很多了。”

    “你睡了一下午,必定是好很多了。”穆遙道,“朝中諸事煩難,明日回去不知何時(shí)得空——起來,我?guī)愠鋈ァ!?/br>
    “去哪里?”

    穆遙低著頭看他,含笑道,“歲山夜市京郊一絕,我?guī)О⒏纾鱿】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