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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囚 第25節(jié)

    她坐在那里不聲不響,直到一方柔軟的帕子擦拭她的面頰,鄭玉磬才察覺自己流淚了。

    “奴婢同娘娘說這些,不是為了叫娘娘可憐同情奴婢,”寧越柔聲道:“家父卷進(jìn)東宮之爭,原本就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搭上了身家性命,娘娘不必過門一同受到連累,也是一件好事?!?/br>
    “奴婢知道,您身子并沒有外面說的那般差,”寧越聲音低下去,似乎是擔(dān)心隔墻有耳,他望著鄭玉磬的小腹:“您若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光枕珠與岑太醫(yī)怕是不夠的。”

    他觀察細(xì)致入微,貴妃似乎不太情愿與圣上行男女之事,但也是自從有了鐘氏之后,貴妃才敢放心地夸大身子的不適,假稱落紅晦氣,身子倦怠不堪,將圣上推到別人那里去。

    即便是如此,圣人留宿錦樂宮的時間也仍然不少。

    心思被人戳破,鄭玉磬也頗感震驚,她每次請?zhí)t(yī)診脈都是只留枕珠在內(nèi)殿,除了岑太醫(yī)與她和枕珠之外,并無第四個人知道她身子的情況。

    寧越不能近身,竟然也會猜出來?

    “娘娘放心,三殿下那里知道的事情,同外人并沒有什么兩樣,”寧越笑了笑:“三殿下尋來一個與孝慈皇后與幾分相似的女子,雖不是出自娘娘的授意,卻合了您的心意,對么?”

    “你說鐘婕妤?”

    鄭玉磬只見過鐘妍一面,那時她還是東宮的宮人,那個女子的容貌固然不錯,但說實(shí)話也沒到叫圣上寵愛的地步。

    她若有所思地躺回了枕上,“難怪……難怪大皇子妃會不惜拋頭露臉,到我宮門前跪著。”

    廢太子妃這個時候最不應(yīng)該得罪的就是她,然而那個女子卻似乎心底有了把握一般,不僅逼她這個貴妃庶母難做,還叫一個宮人在圣上面前露臉,刻意勾引。

    或許那個時候廢太子妃與蕭明稷明面上高低不讓,心底卻都如明鏡一般,嘲笑她這個被蒙在鼓里的貴妃,圣上放在心上的女人從來只有孝慈皇后一人,她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癡人。

    追查欠款是一件難事,蕭明稷的目的都已經(jīng)達(dá)到了,這片爛攤子圣上肯親口下令不許再提,不止是東宮松一口氣,他也是求之不得。

    她之前高估了自己在圣上心中的份量,也從未害過別人,尚且不敢輕易下手……如今看來,倒是她多慮了。

    “你先下去吧,容我緩一緩?!?/br>
    她現(xiàn)在驟然知道了許多事情,實(shí)在是半分睡意也無,心中混沌不安,但是瞧見跪在地上不能窺見真實(shí)面目的寧越,又有些不忍地嘆了一口氣,顫聲道:“明日……便進(jìn)來伺候,不用站到外間去了?!?/br>
    寧越瞧了她一回,見貴妃面色略好了些,才應(yīng)了一聲諾,重新將她的鎖子帳掩好退了下去,獨(dú)留鄭玉磬一人高床軟枕,無法入眠。

    自己的丈夫好歹還與她有一個孩子,若是秦君宜九泉之下有知,冤魂也能稍稍安心,慕容氏雖然咎由自取,但慕容儼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是罪罰過重了。

    皇帝的調(diào)令下得急,他們夫妻二人知道這一別或許便要一兩年,夜里癡纏自然便多了,想著法子能盡早有孕才好,省得鄭玉磬沒有孩子,在別人面前被壓了一頭。

    只是兩人私底下行周公之禮都不敢叫第三人知道,生怕母親和幾位嫂子小姑知道了生氣笑話。

    秦君宜是一個守禮的君子,但她熱情主動起來的時候卻又沒有男子可以拒絕,又是即將分別,不說妻子,他也是想得厲害。

    她那個時候已經(jīng)褪去了圣上如今常常感嘆的青澀,不斷地親吻郎君的頸項(xiàng),那里是他最禁不得人動的地方,她壞心思地坐到他懷里,把他親得眼中含淚,身子也跟著輕顫,撒嬌要他力氣大些,兩個人正大光明地在書房里待著,卻總在做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連婆母都有些好奇,怎么兒子考上了進(jìn)士,也有了嬌妻做伴,那些日子反而比從前更加用功了些。

    后來出長安城的時候,他覺得男子在這件事上哭泣有些丟人,翻身做主了兩回,想振一振夫綱。

    她本來在外面是害羞的,但是想一想夫君這樣一走,蕭明稷還不知道要怎么逼迫她再出去見一面,半推半就便從了,逆旅分別之后,她用濕帕潔凈了身子才動了去道觀祈求保佑生子的心思。

    那個時候她身子康健,以為順利生育一個孩子對她來說應(yīng)該也不會是一件太艱難的事情,但經(jīng)了這么多變數(shù),岑建業(yè)私下同她說起滿心憂愁,說是她服藥太多,這個孩子在她腹中恐怕存活不到八個月。

    岑建業(yè)知道那避子湯最開始是圣上賜給貴妃的,因此也不敢講得太清楚,鄭玉磬不許他講,說是怕圣上憂心,但總瞞不過一世。

    鄭玉磬側(cè)過身去,纖手探入自己的胸衣,往下尋摸到了一處暗袋。

    她這些時日說是要繡一個香囊給圣上,但斷斷續(xù)續(xù)繡了幾個月也沒完事,除卻存心偷懶,私底下也在想著做些別的繡活。

    一串略微有些發(fā)暗的佛珠取代了腕上的玉鐲,似乎還帶著女子的體香與暖熱,除了腹中的孩子,這幾乎是她唯一的慰藉。

    有些情意,是見不得光的,只能藏在心底,偶爾拿出來瞧一瞧。

    ……

    鐘妍回到宴會上,她的位置同幾位正一品的妃子相隔不遠(yuǎn),但是離皇子們卻有一點(diǎn)距離。

    圣上走后,王惠妃同吳麗妃也便覺得無聊了,這樣的宮宴表面上一團(tuán)和氣,背過身去還不知道要怎么個斗法,圣上去芳林臺的事情瞞不住人,不過她們都很有自知之明,不會以為自己這個年紀(jì)還能做皇帝的解語花。

    她們已經(jīng)許久不侍寢了,圣人愿意為了他的小娘子傷春悲秋,她們裝作不知道就好了。

    “瞧瞧,鐘婕妤再怎么得寵,也比不上貴妃,”吳麗妃感慨道:“虧得生了這么一張叫圣人丟不開的臉,否則她未必能回到這兒來。”

    “她又不是娘娘復(fù)生,當(dāng)然比不過,”王惠妃笑了笑:“可是有這么一張臉也很難得了,貴妃如今不知道,若是知道,那才叫有趣呢!”

    圣上從前不叫鐘妍出來見人,留在御前伺候,她們也當(dāng)作若無其事,不會多嘴告訴貴妃,如今圣上大概也從對孝慈皇后懷戀的夢境中走出來了,鐘妍所能分到的寵愛減少,這位鐘婕妤也該著急了。

    “貴妃雖美,然而身子怕是不大好,這些日子新人很快就要侍奉圣上了,美人們個個水靈,由不得她不心急。”

    吳麗妃飲了一口茶湯,莞爾一笑道:“貴妃雖然不爭不搶,可瞧得出來是個心氣高的,鐘妍是廢東宮送給圣上的人,jiejie是想要一石二鳥嗎?”

    王惠妃笑著起身去吩咐身邊的宮人:“去請鐘婕妤過來?!?/br>
    兩人相視一笑,她們都是有皇子的嬪妃,恩寵一事早就看淡了,可自然不會希望有新的競爭者,更不會盼著孝慈皇后的獨(dú)子卷土重來。

    至于貴妃,她這個年紀(jì)怕是還在想著談情說愛,圣上哪怕使了些手段,但是百般寵愛之下,貴妃這樣的小姑娘難免不會動心,要不然也不會為圣上去死了。

    蕭明稷坐在宗室一側(cè)的上首,圣上殺了幾個皇子,廢太子如今又“抱恙”不能出席,他便是皇子之中的首席,但觥籌交錯間,竟然沒有半分暢意,蕭明輝看了他幾眼,以為他是因?yàn)楸怀妨瞬钍拢瑳]面子才在這里裝深沉。

    上首的兩處席位都是空的,那是他原本幻想過與她同坐、受人山呼萬歲參拜的位置,如今她病得卻都不能來了。

    他知道,這些日子音音過得很不好。

    不過她這樣難受,大概也會知道自己喜歡上比自己年長二十余歲的天子是一件多么荒謬的錯事。

    只要她知錯,那個野種也不是不能留下。

    華燈艷影里多了幾分酒意,天家的除夕之夜表面一片祥和,內(nèi)里卻各懷心機(jī)。

    第34章 晉江文學(xué)城獨(dú)發(fā)

    太醫(yī)雖然有輪值的時候, 但因?yàn)橘F妃一向用慣了岑建業(yè),錦樂宮時常傳召,他便一直不得閑。

    只是這份勞累是榮耀多些,還是風(fēng)險多些, 便如人飲水, 冷暖自知了。

    “娘娘腹中的皇嗣近來愈發(fā)大了, 若是再不催產(chǎn), 恐怕會傷及鳳體?!?/br>
    岑建業(yè)本想勸一勸鄭玉磬,讓她多下榻走動, 但是貴妃服食避子藥,總歸是落下些影響,孩子強(qiáng)行被留在腹中, 不光是對懷有第一胎的貴妃不好,胎兒也難以保全。

    鄭玉磬嗅著艾草嗆人的味道,微微蹙眉,她低頭輕撫自己的小腹,“若是要母子俱全,岑太醫(yī)覺得自己有幾分把握?”

    岑建業(yè)本來也診治過不少女子,但是如貴妃這般的實(shí)在是叫人心驚膽顫, 他斟酌道:“若是娘娘懷孕七個月的時候肯服用催產(chǎn)藥,臣施以針灸,或許還有五六分的把握, 不過……”

    不過貴妃如今分明已經(jīng)有了七月的身孕, 但脈案上所記錄的也只有六月有余。

    “若是兩難之際, 圣上舍大保小,”鄭玉磬有幾分玩味地看著他,了然一笑:“有多少把握, 岑太醫(yī)直言無妨?!?/br>
    岑建業(yè)從前還沒有被嬪妃問過這種話題,娘娘們都忌諱得很,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一丁點(diǎn)。

    而且便算是真的有人在心底糾結(jié)過保大保小的事情,也沒有人敢真正拿自己和皇子相提并論。

    “恕臣直言,婦人生產(chǎn)本就兇險,具體如何還是得瞧娘娘生產(chǎn)之狀,不過……”岑建業(yè)看了一眼平靜的貴妃,輕聲道:“以臣拙見,保小不如保大?!?/br>
    “臣知此言雖有不妥,但民間所說‘七活八不活’,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br>
    岑建業(yè)當(dāng)日順從貴妃,為她做事,心里便捏著一把汗,但是既然上了賊船,便有些下不來了。

    彼時貴妃因?yàn)榫锐{而被三皇子護(hù)送回道觀,圣上待她的榮寵正是巔峰,將他從太醫(yī)署召來的時候也說起從前貴妃吃過的湯藥或許會致使鄭玉磬的脈息紊亂,外加上貴妃心思憂慮,月份太淺,便是神仙也號不準(zhǔn)。

    而貴妃怕圣上對這個孩子有了誤解,私下問診時也同他講過圣上臨幸的日子和次數(shù),畢竟貴妃侍寢是在宮外,從來不上名冊,稍微含糊一些,倒也不見圣上生出太多的疑心。

    鄭玉磬的腰肢纖細(xì),比尋常懷孕女子更不容易顯懷,然而當(dāng)她的腰腹一日日隆起來,脈相穩(wěn)定,岑建業(yè)覺得他項(xiàng)上這顆人頭愈發(fā)不穩(wěn)起來。

    貴妃腹中的孩子怕是先天不足,較平常新生兒更容易患病些,若是貴妃作為親生母親在身邊護(hù)持還好,一旦貴妃撒手人寰,這位殿下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只怕在宮中都存活不易。

    鄭玉磬能聽懂他言外之意,現(xiàn)下正是催產(chǎn)的好時機(jī),圣上也清楚,這個孩子怕是待不到足月,太醫(yī)大約也同圣上說起過催產(chǎn)之法,但是她不足七月產(chǎn)子,未免也太早了一些,孩子還未徹底成型,哪里生得下來?

    “宮中懷孕不易,生子更不易,能再拖延一些時間最好?!?/br>
    她心里早將這事計算了不知道多少個來回,可是當(dāng)真下決斷的時候,還是心痛難當(dāng):“這個孩子懷上的不是個好時機(jī),要早些催產(chǎn),也不該是你我來同圣上說。”

    自從她從了圣上的那一日起,便知道自己的性命從來不捏在自己的手里,因此一直小心謹(jǐn)慎,然而如今知道的事情越多,越臨近生死的關(guān)口,她反而放下了很多。

    甚至隱隱覺得就這么死了,也有幾分解脫。

    岑建業(yè)聽說過宮里的一些陰謀算計,貴妃這身子要是到了實(shí)在拖不下去的地步,總得有個背鍋的人才好。

    鄭貴妃平日在圣上面前再怎么和善溫柔,可轉(zhuǎn)過身來同旁的嬪妃并沒有兩樣。

    他腦中閃過幾位當(dāng)權(quán)的嬪妃,正不知道貴妃是要將這份心思算計到誰的身上,卻聽貴妃說道:“若能得圣上自己來做,那才是最好的?!?/br>
    “年幼皇子們所能仰仗的無非是圣上的寵愛,萬一他們沒有親生母親,我便是掙命生下他也沒什么用處。”

    “實(shí)不相瞞,我同太醫(yī)說這些已然是抱了必死的心,雖說未雨綢繆,但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也沒什么好怕的?!?/br>
    鄭玉磬深吸了一口氣,“萬一真到了兩難的地步,圣人決斷在先,本宮知道太醫(yī)也沒有辦法按一個將死之人的心意來做事,若能為這個孩子多博得圣人幾分愧疚,也算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給這孩子的一點(diǎn)心意?!?/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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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沒有想過舍小保大,但一是她生產(chǎn)之時做主的人不外乎是圣上或者其他的四妃,除了圣上,宮里沒有人希望她活下去,二來,她初時舍不得流掉這個孩子,如今要舍棄它就更困難了。

    然而圣上將她看得再重,也不會超過自己的皇子,岑建業(yè)不過是一個太醫(yī),無論那個時候母子之間誰存活的幾率大一些,圣上的命令在先,太醫(yī)們也不敢違背圣命。

    她腹中的胎兒怕是不足,但她自己的身子骨也沒有好到哪里去,無論哪一個活下來,都是未知數(shù),但能多得一分憐惜總是好的。

    圣上薄情,即便是真的要孩子活下來,也未必會好好待這個孩子,隨便找一個養(yǎng)母,偶爾看一看,便算是盡了父親的心意。

    她將宮中合適撫養(yǎng)貴妃所生皇嗣的嬪妃在心里掂了幾回,但是哪個都不放心,若要鐘妍來撫養(yǎng)她的孩子,還不如將這孩子過繼給宗室旁支。

    孩子落到鐘妍的手上,與落到蕭明稷手中沒有任何區(qū)別,依蕭明稷的心性,他一定會教她的孩子再嘗一回他當(dāng)年的苦楚。

    有些時候明明不愿意想起那個人,但是當(dāng)面臨生死攸關(guān)的時候,她又忍不住想起蕭明稷同她說起的童年往事。

    孝慈皇后勸說張貴妃選一個好生養(yǎng)的宮人送給圣上,但是后來張氏也有了自己的子嗣。

    何充容產(chǎn)下三皇子的那一日,圣上政務(wù)并不算太忙,因此便到何氏住處的附近瞧了瞧自己的孩子。

    好巧不巧,偏就是那時圣上剛剛縱過馬,冠子簪得并不算嚴(yán)絲合縫,逗弄自己這個兒子的時候頭冠掉落在了襁褓中,身邊之人包括孝慈皇后也大驚失色,說起這里面不祥之意,叫皇帝對這個孩子沒了半分疼愛的心思,交給張貴妃撫養(yǎng)。

    因此蕭明稷對孝慈皇后與張氏都沒有任何喜歡的意思,若是沒有孝慈皇后那一番言論,他如今也不必這樣艱難。

    即便是貴為皇子,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是一件難熬的事情。

    然而她的心血都已經(jīng)快熬干了,若是真捱不過去,倒也是一種解脫,只是可憐了這個孩子,從小便無父無母。

    “娘娘……”岑建業(yè)微微一驚,他往外面看去,珠簾外止有錦樂宮的掌事太監(jiān)和宮人在守著,但背上的冷汗卻已經(jīng)冒出來了,“圣人愛惜貴妃,遠(yuǎn)勝于宮中其他女子,自然不會希望您與殿下哪一個有事?!?/br>
    圣上對待貴妃的重視他們都是知道的,不過最終的包票誰也不敢打,太醫(yī)們只是盡自己的能力去醫(yī)人,并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也不是要你做什么欺君罔上的大事,”鄭玉磬見他面露怯色,略顯憔悴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淡淡笑意,“岑太醫(yī)在宮中做事的年頭也不算短了,只要為我稍加斡旋,便足夠了。”

    岑建業(yè)見貴妃面色不佳,收了診脈所用之物,正想要不要寬解兩句,貴妃卻先同他說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