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冷眼看著，也不戳穿，而是問了更多放在尋常人身上普普通通，卻絕對不會有人放在仙人身上的，如吃喝拉撒等日常生活問題。

    但偏偏就是這些“日?！?，叫人連編瞎話都不好編。

    問仙人事跡，他們可說仙人騰云駕霧、興云布雨，可說仙人彩虹為駕、彩霞披身，可說仙人斗惡龍、戰(zhàn)邪魔……

    日常？

    仙人餐風(fēng)飲露？花葉為食？

    可平日如何修行？如何對話？如何交際？誰和誰關(guān)系更好？誰又與誰互為仇敵？還有……

    三個平日招搖撞騙無所不利的神棍，卻被幾個小問題問得滿頭大汗。

    但這還不是全部。

    這些他們不曾想過答案的問題，他們在回答的時候難免出錯，而一旦出現(xiàn)錯漏，便會被嬴政立刻抓住話頭，然后拋出更多他們難以回答的問題。

    更可怕的是，有時候他們自己想出來的答案甚至?xí)纫徊奖毁f出來，然后他還會來上一句——

    “這聽起來非?？尚?，不要告訴寡人你們的答案是這個?！?/br>
    ==·坑儒·==

    漸漸的，三人也明白自己遇到了硬茬兒。

    但面對大權(quán)在握的嬴政，三人卻完全不敢坦白自己是騙子的事實。

    騎虎難下。

    嬴政就跟逗樂子似的，看著三人在自己面前耍猴戲。

    等玩兒夠了，他才下令將三個早已被冷汗打濕了全身的神棍送到了之前給那些個煉丹方士居住的宮殿。

    -

    林阡辦完事兒回宮，聽說嬴政竟然沒有將這三個人殺了，不由好奇：“難道這三人也跟徐市等人一般，只是想要到咸陽宮里混一口飯吃？”

    徐市這個奇人能在之前保住性命，并不是因為他沒有騙嬴政，而是因為他膽子小，以及運氣好。

    說他膽子小，是因為他那時候還年輕沒騙過幾個人，對自己的“騙術(shù)”還不夠自信，所以來到嬴政面前也只是想要混口飯吃，而不曾對其他東西生出貪念；

    而說他運氣好則是因為，嬴政之前殺了太多方士。

    而且那些方士之前都是嬴政好吃好喝養(yǎng)著的，將人給殺了總能找到更妥當(dāng)?shù)睦碛?；但徐市這些剛到咸陽不久的方士尚未來得及犯錯，就算想殺也找不到由頭。

    兩個原因湊到了一起，徐市等人才活了下來。

    但石生侯生這些人吧……

    林阡想到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有些不太相信他們也只是想跟徐市一般混口飯吃而已。

    事實上……

    “確實不是?！辟ㄩ_口，“他們想要染指寡人權(quán)柄。”

    林阡一頓，半晌嘆氣：“倒也不奇怪?！?/br>
    【那些人確實膽大包天，并不是什么好人。】

    嬴政看著林阡，有些奇怪：“寡人記得徐市也曾做過欺騙寡人的事跡，但你當(dāng)時對徐市的評價卻算不上很低？”

    林阡點點頭：“徐市能騙你，根源在你身上，他雖然是個騙子，卻只騙了你一個人，所以我雖然不喜歡他，對他的感官卻不算特別壞?！?/br>
    畢竟，若嬴政自己不迷信，徐市也不可能騙到他。

    嬴政皺眉：“聽起來石生等人不止騙過寡人？”

    林阡下意識就要開口，但對上嬴政視線，她又將溜到嘴邊的話都咽回了肚子：“怎么，你不是不想知道嗎？”

    嬴政好笑地看著她：“看來不是什么大事兒。”

    林阡看他，挑眉：“并非如此，他們做的事兒雖然不起眼，但他們做的事兒引發(fā)出來的后續(xù)反應(yīng)，卻成了你身上最大的黑點之一?！?/br>
    嬴政一頓，面色沉冷下來：“何意？”

    林阡見嬴政面色嚴(yán)肅，也不賣關(guān)子了，趕緊開口道：“額，這件事本身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兒，只是被人斷章取義，搞到后面就……”

    見嬴政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林阡也不說廢話了。

    “事情其實很簡單，”林阡開口，“源頭就是你讓人幫你尋仙問藥，但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清楚了，仙人這些玩意兒就是古人編來騙人的，這世上不但沒有仙人，也根本不存在長生不老藥?！?/br>
    “但是歷史上的秦始皇不知道啊，所以便拿了大量錢財讓盧生、侯生等人幫你尋仙問藥?！?/br>
    “徐市是到海上尋找仙山，若是一直找不到仙山的話還有風(fēng)浪、鯊魚、海神阻攔等等理由可以搪塞你；但盧生與侯生等人是在華夏大地上尋仙，身邊更是跟了不少你派去的士兵，還能時常與你聯(lián)系……這好些年找不到仙人吧，就不太好糊弄你。”

    “幾年之后，許是你催得急，或者他們精神壓力太大……”

    “總之，盧生與侯生等人便跑了?！?/br>
    嬴政瞬間眉頭緊蹙：“跑了？”

    林阡倒是不覺得他們在這種時候逃跑有什么不妥：“不跑的話，被你發(fā)現(xiàn)是騙子，還騙了你這么多年，然后被你殺了嗎？”

    嬴政眉心一跳：“你竟還幫著騙子說話？”

    林阡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事情若只是如此，秦始皇其實未必會追究?！?/br>
    嬴政一臉坦然：“不可能，寡人若知道有人欺騙自己，還一直欺騙了這么多年，不將人碎尸萬段，也要將人車裂腰斬！”

    林阡見嬴政感同身受，不敢再糾纏這個話題：“但問題是，這兩人在逃跑之前仍舊不愿暴露了自己騙子的身份，所以選擇了編排污蔑待他們極好的秦始皇?！?/br>
    嬴政臉色難看至極：“如何污蔑？”

    “嗯……我背給你聽吧?！绷众湎肓讼耄瑳Q定讓他自己判斷，“這段話是，‘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以為自古莫及己。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貪於權(quán)勢至如此，未可為求仙藥?！疽檬酚洝俊?/br>
    “大概就是這些了。”

    嬴政聽完卻有些莫名其妙：“寡人一統(tǒng)天下，讓天下萬民過上了沒有戰(zhàn)亂的生活，功勞難道不大？依法治國難道不對？不用博士也值得拿出來說道？寡人又何曾不聽李斯等人意見？”

    嬴政越是說，越是生氣，“就連寡人勤政，每日不處理完一定數(shù)量的政務(wù)便不休息，竟然也成了罪過？”

    林阡見他氣得狠了，趕緊開口安撫：“這是他為了不讓人覺得自己是找不到神仙與長生不老藥的神棍而瞎編出來抹黑你的話，根本不可信！后世也沒多少人相信他的話。”

    “至于你每日批閱的文書要用稱來稱，不達到一定數(shù)量就不睡覺這事兒，并不曾被后人當(dāng)做你大權(quán)獨攬的象征，反倒被人當(dāng)做了你勤政的證據(jù)?！?/br>
    林阡就差拍著胸脯保證了：“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br>
    聽得林阡這般說，嬴政心頭怒火才終于消減了一些。

    林阡卻擔(dān)心他被氣到，不想再提后續(xù)。

    嬴政看她：“后來呢？他們既然既然想拿寡人遮掩他們騙子的身份，這話必然不會只有他們兩人知道而已?！?/br>
    林阡覷了眼嬴政臉色，見他表情還好，這才開口說道：“你得知二人逃跑便派人大肆追捕，因這兩人都是齊楚儒家出身，所以士兵在追捕過程中便找到了那些生活在咸陽的方士儒生詢問行蹤?！?/br>
    “但在詢問的過程中，士兵不但發(fā)現(xiàn)這些方士儒生在傳播盧生與侯生兩人的誹謗之語，自己更是添油加醋地編排了好些妖言惑眾的話?！?/br>
    很多人只知道焚書坑儒，卻不知道“焚書”與“坑儒”其實是不相干的兩件事，更不知道儒生被殺是因為他們“或為訞言以亂黔首”，也即是編造流言影響百姓。

    惡意散播流言到底有多可怕，具體可以參照建國初期的“水猴子”事件：連時常與普通百姓接觸的干部都會被百姓當(dāng)成是“水猴子”變出來的，進而引起各種思想與治安方面的問題，根本不容輕忽。

    何況這還是在古代，這個“妖言”的對象還可能是是嬴政這個手握至高無上權(quán)力之人。

    嬴政冷笑：“這些人都該死！最好有一個算一個，全抓起來梟首示眾，好讓天下人知道誹謗寡人、亂傳謠言沒有一個好下場。”

    林阡看著嬴政：“額……秦始皇確實殺了?！?/br>
    【而且是把所有人坑殺了?！?/br>
    嬴政瞬間舒坦了：“這竟也算得上是寡人身上最大的黑點？”

    那其他黑點真不值一提。

    林阡：“……你要知道，后來有位皇帝獨尊儒術(shù)，之后長達兩千年的時間里也一直是儒家學(xué)說占據(jù)了主流，研讀儒家典籍在后來更是成了天下百姓唯一能改變階級的出路?！?/br>
    嬴政眉頭狠狠皺了起來：“儒家？”

    秦國雖然不曾重用儒家，但朝中確實有不少儒家學(xué)者，如侯生提到的七十多個博士，便大多為儒家出身。

    然而嬴政為何不曾重用他們呢？

    因為儒家雖然玩弄權(quán)術(shù)厲害，分化階級與轉(zhuǎn)移矛盾、建立三綱五常與父子君臣的秩序也確實對穩(wěn)固國家統(tǒng)治有用，但這種有用永遠(yuǎn)只能約束弱者，約束真正道德高尚之人，同時給了弱者揮刀向更弱者的權(quán)利。

    嬴政并不喜歡。

    不只是使用儒家會讓秦國可用人才減少一半，更是因為道德對真正可能影響社會安定之人毫無約束力，反到會被其當(dāng)做合法迫害他人的利刃。

    這完全沒必要。

    冤有頭債有主，誰敢亂來就抓誰，何必轉(zhuǎn)嫁矛盾？

    他大秦律令，還治不了區(qū)區(qū)一個罪犯？

    “坑儒被當(dāng)做你的一個黑點我個人其實不太能理解，畢竟這四百來個說不準(zhǔn)是方士還是儒生的人是確實犯了罪才被你殺了，實在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反倒是……”林阡看著嬴政，“之后有人偽造‘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預(yù)言，你卻因為查不到罪魁禍?zhǔn)拙蛯㈩A(yù)言所在的那塊石頭周圍的百姓殺了，更讓我覺得不妥?！?/br>
    但……

    誰讓掌握了話語權(quán)的人是儒家呢？

    嬴政仍忍不住為自己辯駁：“那石頭既然是有人偽造，必然鬧出動靜，怎可能無人看見？”

    既然有人看見，那就不可能查不出。

    派兵過去查不出，只能說明當(dāng)?shù)厝税幼锟準(zhǔn)祝?/br>
    林阡看向嬴政，明明眼里沒有半點兒怨怪與指責(zé)，但……

    嬴政想到林阡對百姓的重視，不由眉心一跳——

    他心里怎么就那么心虛呢？

    嬴政咳嗽幾聲，果斷轉(zhuǎn)移話題：“寡人覺得，坑殺儒生絕算不得黑點，你們后人評價寡人是否過于偏頗？”

    林阡有些好笑，但好在繃住了：“大概是因為，坑儒事件與你的另一個黑點綁定了，而另一個黑點又確實有些說不清楚，所以……”

    嬴政錯愕：“還有？”

    林阡看他：“有啊，還挺多呢?！?/br>
    【只是都比不得焚書坑儒有名罷了?！?/br>
    第89章 251～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