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小舅舅 第23節(jié)
她沒察覺自己方才的聲音委實很小,只一心覺得難過。 “我,我同娘親來拜謝太主殿下……”她喃喃,努力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勻了勻氣,“也謝謝您昨日的搭救?!?/br> 顧以寧認真地聽她說完,點了點頭,“不必客氣?!?/br> 他的嗓音還是一貫的清冷,若只是用耳朵聽,便會以為無情無緒。 煙雨沉浸在悲傷的氛圍里,聽他的聲音也覺得冷淡,心頭一片黯黯。 “我給您把那只小金魚帶出來啦,就在娘親那里?!笔鍤q的小姑娘,眼眉耷拉著不看人,聲音里帶著顯著的悵然意味,“您等著,我進去給您拿去?!?/br> 顧以寧卻說不必了,他抬頭看了看熾熱的日頭,“一時該用午飯了,一道去吧?!?/br> 他說罷,恰巧太主身邊經(jīng)年的老mama來了,見著顧以寧,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公子,又道,“廚房里備下了席面,殿下說在水榭那里擺桌?!?/br> 顧以寧嗯了一聲,再回身看,小姑娘站在日光下望呆,像是想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祖母愛逗悶子,倒不一定是想讓你再做一只小金魚?!彼娝?,好像有些悵惘的樣子,莫不是再做一只金魚發(fā)飾,令她費了不少功夫? 顧以寧想到這里,便和緩道,“不必在意。” 好端端地為什么又說不必在意了?這是不想要她的小金魚了吧。煙雨垂著腦袋,委屈又涌上了心頭,她輕輕地哦了一聲,小聲說:“您說的是。您又不是女兒家,發(fā)飾再好看也戴不得。” 她向小舅舅欠了欠身子,默默地往正堂里去了。 小女兒的情緒變幻莫測,顧以寧何其明銳,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眉間便淺蹙了一道兒,隨在她的身后進去了。 顧南音正同梁太主敘話,方才將程務(wù)青、顧珙的事向梁太主仔仔細細地說了,這會兒見女兒和顧以寧一前一后地進來了,便向顧以寧道了一聲安。 太主的眼光卻凝在了煙雨的身上。 她是顯貴的出身,天潢貴胄,從來沒體會過民間女子求而不得、遇人不淑的難處,方才聽顧南音說完,再看這小姑娘,心里又多了幾分疼惜。 她向她擺手招呼著,“孩子,到這兒坐?!?/br> 煙雨看了娘親一眼,乖巧地偎在了梁太主的身邊兒。梁太主就問起那貓兒來了。 “叫你抱貓遛彎兒去,貓兒呢?” 提到貓兒,煙雨的心里就有些絲絲縷縷的悵惘,她偷偷看了一眼小舅舅,他正在椅中安坐品茗,烏濃的眼睫垂下,手中清茗的煙霧從蓋碗里升騰出來,在他的青白修長的手指尖氤氳,有種芒寒色正的質(zhì)感。 煙雨心里的悵惘細細密密,她打起精神,慢慢兒想著回話:“起先抱出去時,恨不得長在我的身上,后來大約是不喜歡我了,躥出去找不見了。” 梁太主喜歡她纖柔的眉眼,這便笑著拍拍她的手,“瞧給孩子委屈的?!彼m(xù)上方才的話題,道,“不過才將將十五歲,還能再留兩年。嫁娶是件大事,要慢慢相看才好?!?/br> 她說到嫁娶,顧南音正要接話,卻聽座上輕輕的一聲茶蓋撞碗的聲音,顧南音一怔,循聲望過去,顧以寧卻眉眼深穩(wěn),似乎并不是他那里出的聲。 顧南音就續(xù)上話:“我想著回到廣陵再相看不遲?!彼戳艘谎叟畠海遄弥f話,“我在金陵不常出門,沒什么交際,沒得耽誤了孩子。” 梁太主方才聽了顧南音要回廣陵的打算,她是不贊成的,此時便看了一眼安靜聽著的煙雨,笑著說:“在金陵沒交際,難不成回廣陵就有了?我雖然年紀大了,交際的圈子卻很多,打馬吊的,打太極的,詩書畫院的……孩子若是樂意,往后跟著我出門子就是?!?/br> 顧南音聞言大喜過望。 梁太主乃是金陵頂頂尊貴的身份之一,便是當(dāng)今圣上都要喚她一聲姑母,煙雨若是有她照拂,可算是前程無虞了。 她感激不盡,向著梁太主行了個大禮,叫人扶起來后拭了拭眼淚,道了謝,“太主慈恩,孫兒無以回報,只能日夜為您祝禱祈福?!?/br> 煙雨茫然地坐在一邊兒,她心里裝著事兒,聽娘親和梁太主說話就聽的心不在焉。 聽見娘親謝太主,她便也悄悄地抬起了腦袋,看了看太主。 梁太主正好低頭,同她對上了視線,這便溫慈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道:“這樣乖巧的小姑娘,送到誰家都要牽腸掛肚的。我有個很要好的姊妹,她有個小女兒,我當(dāng)是干女兒養(yǎng)的,原是嫁得不遠,后來她家姑爺去了北地鎮(zhèn)守,這便遠了。雖說逢年過節(jié)都送來節(jié)禮,可經(jīng)年見不著人,讓我好生掛牽。” 顧南音不免唏噓,“女兒嫁的再好,應(yīng)父母的都不能放下心。”她想起一事來,問道,“聽聞那位干姑母家的女兒,同六從弟定了親,今年差不多該要完婚了吧?!?/br> 驟然提起小舅舅的婚事,煙雨只覺得腦袋嗡嗡響,心跳隆隆。 是了,瓏jiejie她們上回說起過,小舅舅從前定過親事,可后來不是無疾而終了么? 如何娘親今天又提起來了呢? 她緊張地頭皮發(fā)麻,豎起了耳朵聽。 梁太主還未及回話,那廂顧以寧卻站了起身,沉聲道:“孫兒還有事,少陪了?!?/br> 梁太主應(yīng)了,看著顧以寧的背影嘆了一息。 “我那干女兒家的女孩子叫呂節(jié)柯,長相人品是一等一的好,只是身子骨柔弱,邊地離的又遠,我那干女兒不舍得她嫁過來,這婚約便作罷了?!?/br> 顧南音無意知道了些西府的事,只一味點頭應(yīng)和了幾句,“可憐天下為娘心啊?!?/br> 梁太主同顧南音聊的投機,這便多說了幾句,“后來也相看了不少人家,終究不能人人滿意,一拖拖到了如今。我私心揣測著,從前我那干外孫女阿柯,小的時候來住過幾回,表兄妹兩個青梅竹馬,說不得互相還惦記著呢?!?/br> 她像是在說笑,可聽在煙雨的耳中卻有如炸雷。 煙雨的心就沉了下來,像是綴了什么重物,一徑拉扯著,把心拽的生疼。 原來小舅舅的心里,早就有喜歡的姑娘了啊。 怪道方才待她這般冷淡。 煙雨鼻子酸酸的。 既然這樣的話,就要離小舅舅遠一些了,人家青梅竹馬的,她又是什么呢? 太主說了,那一位呂家小姐,長相人品是一等一的好,想必同小舅舅也是極為相配的,若不是遠在邊地的緣故,怕早就成婚了吧。 她皺著鼻子眼睛,眼睛里浮著一星兒的淺霧,好容易壓下去了,眉頭卻始終蹙著。 一直到了午間用飯,小舅舅都不曾出現(xiàn),只派了長隨過來說了一聲:“陛下急召,六爺趕去禁中了?!?/br> 煙雨就更難過了,食不知味地用完飯,便同娘親回了斜月山房。 到了晚間又下起了雨,到了后半夜電閃雷鳴的,煙雨一夜輾轉(zhuǎn)難眠,暗暗下了決心,要離小舅舅遠一些。 第二日再去“煙外月”學(xué)制藝時,煙雨就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芩夫子瞧著她今兒悶悶不樂地,不免問起緣由,煙雨推說沒有睡好,芩夫子便也不再多問,說起近些時日的時事來。 “……北地不穩(wěn),陛下就想著遷都,朝野上下鬧的是沸沸揚揚,也不知何時能辯出個結(jié)果來?!?/br> 煙雨也不甚關(guān)心,一心戳著手里繁復(fù)的手工,隨口問了一句,“遷了都,那朝臣是不是也要跟著去啊?” 芩夫子笑著說,“自然啊。若是遷都定了下來,一整個顧家,八成都要搬去北方了?!?/br> 煙雨心里一咯噔,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下就停了動作。 “……遷都這么大的事,陛下總要同內(nèi)閣大臣商量著來吧。” 芩夫子難得見小姑娘這般關(guān)心朝政大事,這便笑著同她解釋,“內(nèi)閣的意見也不統(tǒng)一,有贊成的,有反對的。比如六公子,他就贊成遷都?!?/br> 煙雨聞言默默地垂了眼眉,眼圈悄悄地紅了。 遷都去北地,就能同那位呂小姐在一起了…… 小姑娘這回是真的傷心了。 這股子傷心的氣息一直持續(xù)到了午間放課,煙雨悶悶不樂地捧著小布筐向外走,將將出了煙外月,便見那甬道盡頭,有一隊衛(wèi)士簇擁著清瘦頎秀的一人走過來。 海棠快謝了,粉白色的花瓣零星落下來,顧以寧踩花踏葉地走過,眉眼沾了夏日的金芒。 他抬眼向前看,那個小姑娘抱著小布筐站著,期限還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忽爾就像個小兔兒一般,旋了身子就跑走了。 他有春風(fēng)和氣的襟懷,只微微一怔,卻沒有太大的波瀾,腳步颯沓地往外去了。 只是第二日的午間,他由外頭下了朝回府,隨意往“煙外月”的門前看了一眼,就瞧見一抹淡粉色的身影極迅捷地閃進了“煙外月”的門,那動作輕躍地像小兔兒。 她在躲著他。 煙雨這幾日在心里演了一整本的愛恨情仇,兩回見到小舅舅都慌慌地逃開了。 又隔了兩日來進學(xué),芩夫子將做絨花的技巧教授給了煙雨,煙雨在制藝方面一向聰慧,略一點撥,便學(xué)會了一二。 她一邊兒趴在桌案上用心分線,一邊兒聽青緹小聲地同她閑話:“咱們山房門前有一棵樹被雷劈了,外頭看的好好的,芯里卻燃著烈火呢?!?/br> 煙雨頭也不抬,邊說了一聲是啊,“就像我一樣,表面上沉穩(wěn)冷靜,可心里卻也愁腸百結(jié)呢。” 忽爾周遭就靜了下來,煙雨的眼前就多了一只木刻的搗藥玉兔,手掌般大小,小玉兔抱著一根搗藥杵,眼睛圓圓,神態(tài)嬌憨。 煙雨尤愛制藝,乍見了這精致的小玉兔,只覺得愛不釋手,她把小玉兔接在手里,順著放玉兔的手向上看,小舅舅站在她的桌案前望著她。 煙雨登時就有種被抓包的心虛感,她下意識地垂下腦袋,又覺得不甚有禮貌,這便伸出手來,悄悄牽了牽小舅舅的衣袖。 顧以寧順著她輕拽的那一份力坐下,安靜地看著她。 “再過幾日便是乞巧節(jié)了。你可以同小玉兔一道拜月?!?/br> 煙雨握著小玉兔,心里不免心虛,不敢看小舅舅的眼神,囁嚅道:“小孩子才拜月亮呢……”她鼓起勇氣抬起眼眸直視小舅舅,“您看我像小孩子嗎?” 顧以寧的眼睛里帶了一星兒的笑意,語音溫和。 “不像?!彼D了頓,“像跑的很快的小兔子?!?/br> 第24章 .璀錯山櫻我想從您的窗子里看………… 小兔子有很多種,廣寒宮里搗藥的玉兔,精誠向佛的長耳仙兔,偏偏小舅舅說,她是一只跑的很快的小兔子。 這是被抓包了吧? 煙雨手一松,小玉兔就落在了桌案上,發(fā)出鈍鈍的聲音。 她有點兒心思被戳破的赧然,訥訥地說:“是了……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百年的小兔子沒人追——實在是跑的太快了。 她往對面瞄了一眼,小舅舅坐在那兒波瀾不驚,將視線落在那只滾落在桌案上的搗藥玉兔上,若有所思的樣子。 哎,有時候接不好話就不要硬接,這下尷尬了吧。 顧以寧眉間微微展開,顯露出溫和的神色,他笑向她,問起功課,“可是遇上了難解的功課?” 今兒又是煙雨天,他的嗓音如淙淙溪流,劃過嫩芽潤綠的河岸,不急不緩,令煙雨動蕩的心安定了下來。 她悄悄舒了一口氣,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回小舅舅的話,近來瓏琢二位jiejie要去參加飛英花會,席間要合奏《樂春吟》的琴曲,芩夫子便常常要去指教,故而對我考較不多,并沒有什么難解的功課?!?/br> 他問,她便答,甚至答得很詳細,前因后果每一處都答得認真,可顧以寧仍從她認真得口吻里,聽出來一點兒異樣來:她同他說話,何時這般拘謹過?竟還用到了回小舅舅的話這等開場白。 他嗯了一聲,視線向下,望著搗藥玉兔說給她聽,“芩夫子出身金陵‘芩榮興’,是做絨花的世家。她雖有琴畫的美名,實是制藝的大師,你既能同她學(xué)藝,該要將她的絕活兒學(xué)到手才是?!?/br> 見煙雨點頭聽的很認真,顧以寧又和緩道,“這只玉兔木雕是我從前手刻的,雖然不甚精細,與你做個鎮(zhèn)紙應(yīng)當(dāng)合襯?!?/br> 煙雨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將才她一慌,將這只搗藥小玉兔撂了下來,目下小舅舅將它扶正了,修長的手指擱在小兔兒的搗藥杵旁,凝重的紫檀木雕成活潑靈動的兔兒,奇異的和諧。 “這是您自己手刻的???”點點驚喜攀上了煙雨的眉眼,她悄悄地把爪子伸過去,想要將木刻小兔兒抓在手里,可卻在碰到小兔兒的那一霎,指尖感到了一星的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