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個(gè)小舅舅 第3節(jié)
顧南音不免納罕。 這么些年了,府里視斜月山房如無物。別說宴請這等事,哪怕是尋常家宴都沒叫過她娘兩個(gè)幾回,今兒日頭打西南角出來了? 不管怎么說,二房到底是她的娘家,既然蘅二奶奶派人來請了,自然要去赴宴的。 回了正堂,煙雨正同青緹給絨兔子纏銅絲,這便叫青緹去為姑娘準(zhǔn)備衣裳,“……撿那件兒雨霧青的裙子來?!?/br> 煙雨霎了霎眼睫,有點(diǎn)兒不解,“這會(huì)兒都暮降了,咱們?nèi)ツ膬???/br> 顧南音坐下來,同她說了方才的邀約,煙雨的小眉頭立時(shí)就擰住了,“……我剛吃的飽飽?!?/br> 顧南音失笑,站起身為女兒攏了攏發(fā)絲,向著側(cè)方的銅鏡看了一眼。 銅鏡澄澈,框出了一幅清顏玉骨的美人圖。 “說是吃酒席,哪里能真吃?”顧南音拿小玉梳輕輕為女兒梳著如瀑黑發(fā),柔聲說著,“雖不知與你同席的都是哪些閨秀,左不過是些jiejiemeimei。同她們談一談時(shí)興的衣料,近日的天氣,平日里愛做什么,愛玩什么……” 煙雨不常出門,更不曾同一個(gè)年齡段的女孩子打過交道,此時(shí)聽了娘親的話兒,心里的那點(diǎn)子膽怯就冒了頭。 “女兒不去成么?” 顧南音知道女兒害怕。 幼時(shí)那一場大火,致使她失去雙親,雖則這十年間,她從未提及,似乎生下來就是她的孩子一般,可顧南音太清楚女兒的一些禁忌。 她嘆了一息,繞在女兒身前坐下,握住她的小手。 “那有什么不成?只是你如今已然及了笈,總要出門子的?!彼郎刂ひ?,慢慢地說話,“還說要買間肆鋪?zhàn)鲑I賣,總不好一輩子躲在娘親翅膀下?!?/br> 煙雨心里最著緊的事,便是和娘親自立門戶,聞言立時(shí)就鼓起了勇氣。 “……那明兒曉起,您能給我買大麒麟閣的牛皮糖么?”她的語氣帶了幾分孩子式的祈求,眼眸里卻閃著點(diǎn)兒小頑皮,“不是因?yàn)槲覒械贸鲩T,而是娘親買的牛皮糖比較甜?!?/br> 顧南音自然是無有不應(yīng),心里雖然存了幾分擔(dān)憂,但很快被女兒鏡前試衣裳的動(dòng)作吸引,上前好生為她整理了一番。 一番拾掇下來,暮色已然降了下來,天光昏暗著,有幾分暮春的景象了。 斜月山房本有一乘小轎上下山,可惜經(jīng)年不用,早已半新不舊。再者說了山房里也養(yǎng)不起轎夫。 于是,芳婆子看家,主仆四人便相互攙著,慢慢地往山下走。 只是雨色涳濛的天氣,使得下山的路泥濘不堪,十分地難走,主仆四人足足走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才到山下。 宴席擺在長房河清園。 金陵的煙水氣慣常在夜里升騰,河清園的侍女接引了母女倆,提了一盞溶溶燈向前走,煙雨垂著眼睫跟著走,腳下像是生了似有若無的煙。 侍女掌著燈引路,穿過燈影幢幢的花園兒,心里卻在砰砰亂跳:府里都說斜月山房的表姑娘生就了花容月貌,近日一見,真真叫她一霎兒失了神魂,竟愣在了當(dāng)場。 怪道長房的珙二少爺前一回醉了酒,提筆寫就了什么月為神、玉為骨,直氣得長房大奶奶氣的直拍桌,生生把腕子上的鐲子給敲碎了。 身側(cè)的母女倆近乎無聲,侍女有心敘話,不免又能多看美人一眼。 “……這會(huì)子雖遲了些,到底才開席,姑奶奶和表姑娘不必?fù)?dān)心?!笔膛笛廴タ幢砉媚?,只覺得她的側(cè)顏清絕,被月華勾勒出驚心動(dòng)魄的美好弧線來,“聽聞今兒程閣老府上的女眷要來,后廚特特把淮揚(yáng)菜改了宣州的水席湯菜,姑奶奶同表姑娘倒可以嘗一嘗鮮了?!?/br> 侍女說到這兒,見姑奶奶雖認(rèn)真聽著,眼光卻落在眼前的一方土,侍女忽得心里一跳,覺得自己個(gè)兒今晚的話,委實(shí)多了。 旋即便不多言,引著娘兩個(gè)一路緩行,進(jìn)了后花園兒的月洞門,但見花影樹下,擺了約莫二十張八仙桌,桌子旁圍坐著的,皆是些教養(yǎng)極好的高門貴女,吃相斯文、氣質(zhì)文雅。 那花園一側(cè)的戲臺(tái)子,一人坐著彈琵琶,一美人兒淺唱輕吟,正唱蘇州評彈呢呢。 煙雨悄悄扯住了娘親的衣袖,心生膽怯。 “娘親,我挨著您坐。” 顧南音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反握住女兒的手,跟隨著侍女向里進(jìn),只是戲臺(tái)上一聲:金陵美人來,秦淮葉落了……那臺(tái)上的美人兒向月洞門一指,竟將花園子里女眷們的眼神,都引了過去,待瞧清楚了煙雨的樣貌后,一時(shí)都靜了下來。 那頂頂靠前的上首桌席上,顧家長房的三姑娘顧琢,正陪著程太師的外孫女兒程知幼,她是位心高氣傲的小姑娘,見人人都望向了月洞門前那個(gè)如煙似幻的少女,登時(shí)心有不服,拿調(diào)羹攪著一碗甜湯,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也不知道在瞧什么?這人是誰?” 顧琢肩負(fù)著陪好程知幼的任務(wù),聞言收回了眼光,向著程知幼搖了搖頭。 “……從前沒見過?!彼紤]了一時(shí),忽得醒悟了什么,“莫不是二哥哥筆下那一個(gè)?” 程知幼疑惑道,“哪一個(gè)?” 顧琢有些遲疑,想了想道,“似乎是二房姑奶奶的女兒,叫做盛煙雨……” 程知幼蹙了下眉頭,不免好奇起來,“姓盛?倒是同我那父親一個(gè)姓,說不得是同宗呢!” 這廂酒席上的女眷或低聲議論,或微微扭身看過來,煙雨只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一瞬間躲進(jìn)娘親的袖袋里。 好在接引的人很快就來了。 今兒后院話事的自然是二房蘅二奶奶,她從上首迎過來,極為熟稔地牽住了顧南音的手,一雙杏眼卻望住了煙雨。 “瞧瞧四meimei這好福氣,竟養(yǎng)了這樣一位天仙兒似的姑娘,怪道從前不領(lǐng)出門——這孩子往這兒一站,都快把我比到泥里去了!” 顧南音不慣這樣的寒暄,只微微笑著謙虛了幾句,煙雨隨在娘親的身后,面上不顯,可心里卻有些局促了。 蘅二奶奶今日待顧南音這般熱切,也是有想頭的,這便安排了煙雨同府里的幾位表姑娘同坐一桌,接著便拍著顧南音的手道:“……今兒你必須同我敘敘話,”她湊近了顧南音的耳畔,悄聲道,“當(dāng)初你和離,你二哥哥可是出了大力的?!?/br> 這話倒有三分真,顧南音念著這份情。恰巧她也想同自己的嫡母二房老夫人,說一說珙二少爺以及太師府程大爺?shù)牡氖聝海@便看了煙雨一眼,柔聲說道:“娘親去去就來,你好生在這兒吃酒,一時(shí)娘親就回來?!?/br> 煙雨鼓足勇氣,仰著頭嗯了一聲,“女兒省得?!?/br> 顧南音到底是不放心,環(huán)顧了一圈這一桌的姑娘,瞧上去倒都是文雅的女孩兒,便也放下了心。 顧南音將將走,便有好奇的姑娘問起煙雨來,“我是二老夫人娘家舅爺?shù)膶O女兒馮蓮動(dòng),你叫什么?” 煙雨笑了笑,“我叫盛煙雨,我娘親是二房的四姑奶奶。” 馮蓮動(dòng)只得十四歲,是個(gè)直爽的脾氣,問話問的有些冒失,“姑奶奶?是回來省親的么?從前倒不曾見過你?!彼行┢G羨地望住了煙雨的眉眼,“你生的真美,便是西府的瑁jiejie,都不及你三分?!?/br> 煙雨并不知道瑁jiejie是誰,卻覺得此話十分不妥,正待搖頭時(shí),卻聽身側(cè)的姑娘冷哼了一聲,冷冷道:“你的裙角掛了泥,莫不是走路來的?” 煙雨嗯了一聲,并不遮掩,“山路泥濘,倒叫諸位笑話了。” 那姑娘卻并不理會(huì)煙雨的回話,只自顧自地岔開了話題,向著馮蓮動(dòng)道,“瑁jiejie是何等人才,竟被你拿來說嘴。西府寧舅舅瑤階玉樹,他的侄女兒必美不盛收,我倒覺得這位meimei的美貌,不及瑁jiejie三分?!?/br> 煙雨不想繼續(xù)這個(gè)話題,聽她說完,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不通文墨,這便遜上幾分。自然是瑁jiejie更美?!?/br> 那冷言冷語的小姑娘喚做桂玉枝,此時(shí)聽煙雨服軟,面上就少了幾分嫉色。 “說起那一位寧舅舅,你們可曾見過?” 桌上幾位姑娘都豎起耳朵聽,馮蓮動(dòng)眨了眨眼睛,道,“你還敢稱呼她一句寧舅舅呢?我連看他一眼都不敢。”她回憶起前事來,“今年元日時(shí),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過一回,只覺得呼吸不暢——世上怎生有這樣好看的人啊,偏又是不茍言笑,拒人千里,令人一瞬就想逃開?!?/br> 幾位表姑娘都隨聲附和,桂玉枝不免心生向往,“我也只敢背地里叫他一聲小舅舅——聽說他今年二十有二了,如何還不婚配呢?” 煙雨斜對面喚做瓊?cè)A的姑娘接口道,“且不說有沒有同他相配的,只說他如今二十二歲便入了閣,說不得是醉心政務(wù)。” 那馮蓮動(dòng)便悄聲說起來,“瞧見上首那位程小姐了么?她的父親叫做盛實(shí)庭,從前仗著程太師的勢,二十五歲時(shí)便入了閣,如今已是內(nèi)閣次輔了,聽聞寧舅舅同他不對付,彼此之間暗涌流動(dòng)?!?/br> 煙雨聽到那次輔叫做盛實(shí)庭,便豎起了耳朵,默默聽了之后,不免有些傷心。 父母雙亡那年她雖才五歲,卻牢牢記得父親名叫盛懷信,娘親喚做嚴(yán)猗猗。 她垂眸,略略有些愁思,身邊忽有清雅的女聲喚了她一聲表姑娘。 煙雨微微側(cè)目,身旁正站著方才接引她同娘親的侍女,見煙雨回頭,便輕聲道:“四姑奶奶吃了幾杯酒,這會(huì)子有些醉了,命奴婢來接您過去探看?!?/br> 這位侍女方才為她和娘親接引,又待她和氣,煙雨自然不疑有他,站起身同幾位姐妹道了一聲再會(huì),便攜著青緹慢慢兒隨著她往花園里去了。 只是穿過了好幾道月亮門,卻并不見亭臺(tái)樓閣,只有假山靜水。 煙雨有些納罕,心中升騰起了一些不安。 往前看,那侍女沒了蹤影,再回頭,卻不見了青緹的身影。煙雨有些害怕,倒退了幾步,卻有一只手輕輕扶住了她的肩膀,一聲煙雨姑娘,喚的煙雨渾身冰冷,下意識(shí)地掙開了,竟是一位面生的男子。 此人正是程太師的孫子程務(wù)青,今日他同顧珙一道兒從山下下來,順勢留在了顧府吃席,晚間吃了幾杯酒便孟浪了,叫顧珙買通了那河清園的侍女,叫人把她身邊的丫頭捂了嘴拽走了,單留她一人。 煙雨不動(dòng)聲色地向后退,“我的丫頭呢,快把她放了?!?/br> 程務(wù)青雖只十六歲,卻是個(gè)恣意妄為的性子,裝了一副君子的模樣,卻難掩眉眼間的急色,“……煙雨姑娘果如同窗畫里一般天人之姿,實(shí)在是嬌美無雙……” 他說著,漸漸逼近,“自那一日見了姑娘的畫像,我便魂不守舍,一顆心都牽系在了姑娘身上。姑娘莫怕,我不過是想同你結(jié)識(shí)一番……” 煙雨直氣的渾身發(fā)抖,連連退了好幾步,眼見著這程務(wù)青要站起身拉扯她,她慌的一轉(zhuǎn)身,動(dòng)作迅疾地跑走了。 可那程務(wù)青像個(gè)牛皮糖,口中喊著她的名字,似乎一直追在她的身后,步履聲凌亂。 煙雨慌的頭皮發(fā)麻,一路向西而去,竟不知穿過了了幾道門,闖入了一間園子。 這間園子花木林立,像是建在山麓之下,煙雨看到那游廊后有幾間屋舍,顏色形制同顧府常規(guī)的建筑不一般,顯得有些古樸。 煙雨跑的直喘,生怕身后再有人追上來,她當(dāng)機(jī)立斷,向那游廊后的屋舍跑去,只是將將近前,她便遲疑地止住了腳步。 那屋舍的后頭竟是青綠的山壁,煙雨的心里升起了一些希望來,裙角急動(dòng),往其中一間屋舍推開門躲進(jìn)去。 煙雨蹲在屋中的門背后,望著窗外濃綠的山色,在夜色的籠罩下,像巨大的野獸。 她屏著息,一動(dòng)也不敢動(dòng),也不知過了多久,夜重新歸于靜寂,世界好像安靜了下來,便是連風(fēng)聲都銷聲匿跡了。 她揉了揉蹲的發(fā)麻的膝蓋,悄悄站起身,她舒了一口氣,輕輕打開門,瞧見四處沒人之后,她松了心神,又站了一時(shí),鼓足了勇氣,走出屋門轉(zhuǎn)出屋角。 只是在轉(zhuǎn)出屋角的一霎,卻迎頭撞上了一個(gè)溫?zé)岫鴮掗煹男靥拧?/br> 煙雨嚇得連連后退幾步,慌亂地抬起眼睫望住了來人。 煙水氣似有若無的升騰起來,天邊隱隱現(xiàn)出云霧星河,凜冽的光向世間投射,照的此人眼眉靜深。 煙雨沒來由地失了神,再望一眼,正撞上那人的視線,他眸中有星芒微動(dòng)。 猛然間她的心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酷暑炎夏,乍見寒洌冰雪,心生清涼。 高處的山林里忽得有成群飛鳥掠出,撲棱棱的翅膀扇動(dòng)著,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煙雨的心神正緊繃著,乍聽得這樣巨大的響聲,霎時(shí)嚇得一個(gè)激靈,驚懼地看向來人。 眼前那人卻似乎注意到了她的驚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旋即眉眼微斂,溫聲和緩道,“跟我來?!?/br> 那人的聲音在夜色里清透溫潤,不急不緩,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遲疑了一下,立刻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向外走。 他身量很高,雨霧青的衣衫在夜色里顯得冷冷清清,他在她的身前走,走到了那山壁下的石桌,同那桌上著月白一人頷首,徑自坐了下來。 煙雨在一旁站著微微喘息,一聲也不敢出,更不敢從這里出去。 遠(yuǎn)處得山林歸于靜寂,像是蟄伏的野獸,蓄勢待發(fā)。 沒來由的,煙雨覺得在此人身邊更加安全,她忐忑著,穿月白的男子看著煙雨笑了笑,笑著說了一句請坐。 煙雨聞言看過去,視線同月白衣衫的男子對上,手足立時(shí)就有些無措。 穿雨霧色外衫的男子,微抬眉眼,似乎看出了她的局促,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示意她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