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大概是人都到齊了吧，魏棄之派人過來告訴我，晚上開會討論明天的作戰(zhàn)。

    這個過來通知我的人是我從前的部將，可尷尬了不是。我干出放跑俘虜?shù)氖?，不僅是扔了自己在魏棄之這兒的前程，也算是害了他們。

    其實，我和他們關(guān)系并不太好。他們埋怨我不會做人，不得大將軍重用，我嫌他們和我不是一路人，還得擔(dān)著為他們開拓前程的一個長官的責(zé)任。不過害了人家，總心中有愧。我走時我這位部將可是個正經(jīng)的校尉，現(xiàn)在卻在做這種傳令的小事，看他那樣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行禮，一臉完全不認識我的表情向我傳達大將軍的命令，我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亥時是吧，我知道了?！蔽艺f。

    他又一板一眼地和我行禮，道聲告退。我叫住他，說：“阿柯，我知道你們一定怨我。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對不住你們。如果以后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地方，你們找我，我一定不推辭?！?/br>
    他頓住，接著向我旁邊打量過去，哂笑一下，對我說：“將軍說什么呢——我們哪里會怨您！您對大將軍有異心，我們都看著呢，心里都知道您叛大將軍是遲早的事。現(xiàn)在您總算去了您該去的地方，和您看得起的人共事，卑職姑且代表一下我們這些您的舊部們，給您道聲祝賀了。”

    接著，又怕我不明白似的，接著再嘲我說：“您一走了之，叫我們心里徹底安定，也沒叫我們被您連累掉腦袋，已經(jīng)夠關(guān)照我們了?？刹挥迷俣嗔恕覀兪懿黄?！”

    *

    他走后，我現(xiàn)在的下屬們一副絕望的表情，大約是覺得我人緣怎么會差，同僚排擠也就罷了，連舊日的屬下都要這么冷言冷語地刺我，更別提主帥直接把我打了一頓。勢同水火到這個地步……上陣了是很容易全軍覆沒的……

    我安慰他們說，大將軍現(xiàn)在憋著的主意是找個由頭把我打到上不了陣，不去掣他的肘——這么一來，他們活過這場戰(zhàn)役的幾率也是很大的??！

    他們看我的眼神卻更絕望了。

    *

    傍晚的時候，我去點了一回兵，振奮一下士氣。上層將領(lǐng)越是勾心斗角的時候，越不能叫這些爛事影響到下面的士卒。他們得心無旁騖，一心念著的敵人只能有一個，不是在后方或身旁，而是前面。只要打贏了前面那一個敵人，他們就能活，而且是光榮地活，回去接受皇帝的賞賜，接受大昭子民的感謝。

    我想，我最喜歡戰(zhàn)場的一點就在這里。戰(zhàn)場很簡單——不是生就是死，不是敵人就是戰(zhàn)友。進攻到所有敵人都死去，或者自己死去。魏棄之以前有一次批評我沖鋒過于勇猛。他一開始注意我是因為我沖鋒過于勇猛，后來這在他眼里就成了缺點。他說我已經(jīng)成為了他麾下一員大將，不是原來無足輕重的小卒，我要把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別哪天孤身入陣和后方斷了聯(lián)系，捐棄在什么小地方上。我說我當(dāng)然很把自己的命當(dāng)回事了——那些雜種王八高官們來我面前裝模作樣時，我可每一次和他們對著干啊，都是忍氣吞聲點頭哈腰的；至于我在戰(zhàn)場，那戰(zhàn)場當(dāng)然不一樣，戰(zhàn)場贏了才能活，輸了沒準(zhǔn)回去還要被下獄砍頭，還不如戰(zhàn)死呢。我和他說：再說，那不是你來指揮嗎，我相信你不會叫我孤身入陣的。

    他沉吟片刻，就說：那是自然。后來……后來我與他關(guān)系僵了，他就再沒批評過我了。有時候我其實會想：他到底希不希望我干脆戰(zhàn)死呢？

    可他終歸沒給我太險的任務(wù)。一次也沒有。

    *

    “叫我去討論明天的作戰(zhàn)？——可是，現(xiàn)在才什么時辰啊！不是亥時——”

    “原來如此啊——”魏棄之的副將對我說，“大將軍還以為您是怨他打您，賭氣不來呢，沒想到是記錯了時間。什么亥時啊，這會早就開了好一會，您快過去吧！”

    “什么記錯??！”我的副將怒道，“你們大將軍派人過來，明明白白告訴我們將軍是亥時，陷害我們將軍缺席——”

    “說什么呢？！”魏棄之的副將喝到，“你是哪個營的混賬東西，大戰(zhàn)在即，卻在這里詆毀主帥，打擊士氣？——劉將軍，您就這樣干看著嗎？不怕日后失職之責(zé)——”

    “責(zé)你老娘的責(zé)?！蔽覜]好氣地說，“好久不見，忘了我什么人了是吧，隨口胡謅啥罪啊就敢來嚇唬我?！?/br>
    魏棄之的副將和我認識久了，直接被我唬閉嘴了。我的新部將們卻和我相處長不過幾個月短就十?dāng)?shù)天的，反而憂心忡忡地看著我。

    “你們接著隨便cao練cao練，然后自個回去歇著吧。”我對他們命令說，然后看向魏棄之的副官。

    “開戰(zhàn)在即，還出這種事，真晦氣！——走走走！我因為怨他揍了我一頓就賭氣不去了解敵情戰(zhàn)術(shù)——他想什么呢？想我和他是一樣的小心眼嗎？”

    “將軍……說話好歹悠著點……”

    “我跟你認識多久了——在你面前，還用得著悠著嗎？悠著點你難道就會回去和你魏大人說我看起來誠惶誠恐絕對沒有在心里罵他？”

    “哈哈……將軍真是風(fēng)采依舊……”

    *

    “亥時？”梁將軍笑我說，“大軍晌午就集結(jié)完畢了，怎么會那么晚開會？老劉啊老劉你賭氣就賭氣，拿這種謊話遮掩又不好看，又污大家伙清白，罪加一等?！?/br>
    我一想，也是，這么簡單我居然沒想到。

    “我也沒想到仗還沒開打，你們就這么陰我啊，真叫我寒心哦老梁?！?/br>
    “原來您劉將軍也會寒心啊，我還以為您當(dāng)初莫名其妙就做出那檔子事是因為良心都給狗吃了——”

    “這可不是嘛那么多年在狗群里呆著，難免守不住自己的良心——”

    “雜種你罵誰是狗——”

    “哎，我可沒罵你，是某人太有自知之明——老狗賊——”

    梁將軍正要再罵，魏棄之突然動手往輿圖上擺了個旗子，他就不敢出聲了。還真是夠會察言觀色。

    韓將軍這時候卻站出來，跪請魏棄之道：“大將軍，劉良目無軍紀(jì)，戰(zhàn)前無故抗命缺席議事，行為無禮態(tài)度傲慢，信口誣人擾亂軍心。末將在此請求大將軍重懲劉良，以嚴(yán)軍法?！?/br>
    他一帶頭，剩下幾個人也跟著他跪下，請魏棄之狠狠地罰我。我看著他們，覺得真是無聊透了。我果然還是很討厭和他們共事，連欺負你都得繞這么個圈子，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欺負。

    我等著魏棄之發(fā)話把我拖下去，沒想到——他哦了一聲，沒搭理這茬，而是問：“嘯云，我剛才問的問題，想明白了嗎？”

    ……什么意思？

    我看到梁將軍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就和以前每一次魏棄之袒護我時一樣。

    ……難道不是魏棄之授意他們整我嗎？

    我聽見韓嘯云回道：“末將愚鈍……”

    “你不愚鈍，你是顧忌阿信來了，不想說?！?/br>
    “……是，竇?！表n嘯云說。

    “理由。”

    “姬韶在西羌有行蹤。岫猜，竇九欲行圍魏救趙之策，卻沒想到，我們并沒有因此撤走在辰地的軍隊?！?/br>
    “他一定想到了。我方兩頭顧及，削弱軍力。姬韶憑此說動西羌，叫他們覺得有機可乘。嘯云，我們這次有多大勝算？”

    “我軍此次雖兵力較西羌略弱，可論裝備、紀(jì)律、訓(xùn)練，十倍優(yōu)于寇虜。我軍必勝?！?/br>
    魏棄之笑了一聲。雖然我已經(jīng)自覺不是他下屬，聽他這么笑還是心里一緊。

    我聽見他繼續(xù)問：“如果此戰(zhàn)失利，會怎樣？”

    ……哪有戰(zhàn)前問要是我們打輸了會怎樣……晦氣不說，沒必要問啊。秋天叫胡人打進來，還能怎樣，大家一起歡度秋收？

    “搶我谷麥，毀我田地，流離庶民，損我國力?！?/br>
    “如果此戰(zhàn)雖未敗，卻遷延日久，又會怎樣？”

    “靡費錢糧，虛我國庫?！?/br>
    “我聽說，你們中有人對我的決定不滿意，認為只這點人馬對付西羌，過于自負大膽——我看，你們可是比我膽子大多了。明明知道此戰(zhàn)冒險，還敢在戰(zhàn)前先起內(nèi)訌?！?/br>
    “末將不敢！”韓嘯云說。

    “大將軍，若說起內(nèi)訌，也是劉良先說咱們故意陷害他！若他不生這些事端，大家早上下一心抗敵了！”梁羆跳出來幫腔。

    魏棄之看過去——嚇得梁將軍一抖。我看著梁將軍，心里納罕——我有這么惹他恨嗎？寧愿逆著魏棄之的意思來也要讓我被治罪？

    “老熊——非得耽誤我時間?！彼χf，“張鳴，你是叫誰去傳令的？”

    他的副將報告道：“回大將軍：董柯?！?/br>
    韓將軍突然又支棱起來了，一抬頭，一副非常驚訝的表情：“董柯？董柯不是劉將軍最開始的那位副將，頗受劉將軍的恩惠和照顧嗎？”

    ……原來在這兒還有個坑等著我呢啊。

    梁將軍也和韓嘯云配合道：“好你個老劉！我原先只覺得你沒良心，沒想到你居然這么歹毒，自己以前的下屬，也要這么陷害——傳錯軍令的罪名坐實可是要人家的命??！大將軍！請您明察，不要寒了將士的心！”

    “張鳴，去把董柯叫進來?！彼f。

    我皺起眉。

    果然，董柯一進來，魏棄之就對他說：“董柯，你是劉將軍舊部，卻陷害他缺席會議，故意錯傳我的命令。你知罪嗎？”

    我猜到他既然沒有成全韓嘯云他們的意思，就會把罪責(zé)全推給董柯，卻沒料他一上來就這么直接地以既定的罪名責(zé)問董柯。韓嘯云他們更是目瞪口呆。

    而董柯也不知道，他要是狡辯一下，這幾位跪著的將軍都會給他幫腔。他直接一跪，認道：“卑職知罪?！?/br>
    干脆利落得又是叫大伙一陣訝然。

    魏棄之說：“好，總算來了個不和我胡攪蠻纏的了。那就這樣吧——董柯假傳我命，依我軍法度——”

    我跪下來，說：“董柯是我舊屬，也曾數(shù)次立功。我做事不仗義，惹他怨怒，是我咎由自取。請大將軍網(wǎng)開一面，饒他死罪，許他戴罪立功。”

    大帳里很安靜。

    接著，我聽見魏棄之說：“董柯，你看起來很不服氣。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謝大將軍給我這個機會——劉將軍說我挾私怨報復(fù)，這是對我的羞辱。我是被劉將軍提拔起來，受劉將軍恩惠，不假；但我跟從劉將軍這些年，所聞所見，實在讓我恥于認這樣的賊人為恩人。大將軍對劉將軍的信賴和寵遇，大家都看在眼里，可大將軍的信任換來的卻是劉將軍越來越驕縱狂妄，對大將軍無禮，對其他諸位將軍傲橫。最后，還干脆背叛了大將軍，另投他人。這樣背信棄義的人，全軍上下無不唾棄?？墒谴髮④娛冀K念著與劉將軍的舊誼，如今還繼續(xù)顯露出如舊任用之意——我出此下策，希望大將軍能不再受劉將軍的迷惑。我雖然是劉將軍的部屬，卻一直心向大將軍，敬佩大將軍的為人，治軍的公正。今天我矯命誤事，大將軍治我罪，我心服口服，絕無半句怨言。若叫我再受此賊人的恩惠，我愿自裁以明志?！?/br>
    ……我站起來了。這一跪，真多余，平白叫那幫跪著的鳥人們笑話我。

    “念著舊誼，把我先給私刑打一頓，”我低聲說，“你們這群人的情誼哦，爺真是毫不稀罕?！?/br>
    “將軍素來都是那么情義寡薄，這天底下有誰的情誼叫您稀罕過呢？”

    ……我怎么以前沒看出來這小子心里憋了這么大怨氣啊……

    魏棄之大笑起來。

    “你們劉將軍只是不會做人罷了，”他說，“我為什么老是愛用他呢，他比你們好用——看看你們一個個，大戰(zhàn)當(dāng)頭，憑空給我找事。你們怨我用他，你們有誰比他好用了？董柯，我問你：若是我現(xiàn)在命令劉將軍與你共同出戰(zhàn)，你覺得劉將軍會怎么待你？“

    董柯不答。他便繼續(xù)說道：“待你作同袍。阿信哪怕現(xiàn)在與我有隙，披了甲衣，上了戰(zhàn)場，一樣聽我指揮，令行禁止，一心作戰(zhàn)，絕無半點延誤戰(zhàn)機的可能?！?/br>
    “柯……懂了?！?/br>
    “董柯，依軍法，當(dāng)死。呵，念其受人唆使，并非完全自謀此事，按從犯，此戰(zhàn)之后，若有功績，可免罪?！彼f，“嘯云，聽見了嗎？”

    “……末將聽見了。”

    “依你之見，阿信該與你們當(dāng)中的誰配合出戰(zhàn)？”

    “大將軍的訓(xùn)示，讓末將深深悔悟了——末將自請隨劉將軍出戰(zhàn)，同心協(xié)力，陷陣殺敵?！?/br>
    其他人也跟風(fēng)說，他們也同韓將軍一樣，悔悟了，愿意和我摒棄前嫌，一起同心殺敵。

    魏棄之點點頭：“你們明白了就好說——明天嘯云和老熊率主力正面應(yīng)敵，世學(xué)左翼，阿升右翼，我與阿信繞到后方。記住，我要的不是贏，是全殲。誰還有異議？”

    我和韓嘯云他們一起錯愕地看著他。既然他想的是這么安排，剛才干嘛還要那么敲打啊？

    韓將軍最機靈，又是帶頭第一個說：“末將沒有異議。”

    “末將沒有?！薄澳⒁矝]有?！薄爸?jǐn)遵大將軍令?！?/br>
    我也跟著比劃一下，說：“末將明白了?！?/br>
    “都出去吧?！蔽簵壷f，“阿信留下——給你講講你沒聽到的東西?！?/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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