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長的隊伍走走停停，總算趕在冬至前抵達陰山郡。

    發(fā)生地動的邑縣，多在西南一帶，俞縣也在其中。聞闕變得忙碌許多，每日外出巡查災(zāi)情，勘察卷宗核對錢糧物資，調(diào)撥人力物力修繕城池房屋，安撫受災(zāi)百姓，安置流民。國師則是與太常卿同行，先至俞縣準(zhǔn)備祭祀事宜。

    姜晏自然同聞闕一處。

    按她原本的計劃，得趕著去俞縣看金烏塔。但周邊鄉(xiāng)縣的受災(zāi)情況委實可怕，姜晏初次見到這滿目瘡痍，心中震撼難以言說。她留了下來。

    借著葉研的假身份，姜晏跟著葉椿做事。起初她很不擅長傳話遞信，察言觀色，也參不透官吏豪紳言行舉止背后的門門道道。葉椿呢，自與葉舟不同，他為人更圓滑，也更敏銳，耐心地帶著姜晏各處走動。漸漸地姜晏便學(xué)會許多套話和查案的本領(lǐng)，沒葉椿跟著也能嚇唬住某些滑頭的玩意兒。

    陰山郡的官治情況，屬實一把爛帳。各個關(guān)口的官吏，有著錯綜復(fù)雜的人情世故，自然也堆積了陳年的污垢。聞闕要賑災(zāi)，就得查賬，得肅清風(fēng)氣，割除弊病，如此才能上行下效，落到實處。況且他還得順便查黃宸的案子。

    如季桓曾經(jīng)說過的，“一條藤從土里拽起來，全是烏漆麻糟的泥點子”，陰山郡要處理的麻煩格外多，要接觸的人也格外多。士族層層勾纏的關(guān)系如綿密復(fù)雜的網(wǎng)，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有段時間姜晏在聞闕身邊，看誰的腦門都仿佛貼著個宗族姓氏，王鄭于曹，陳黃姜季，相貌反而記不大清。反正全可以分作兩類：好惹的，不好惹的。

    她也見識了聞闕的手段。左相做事如行棋，走一步想十步，最擅長攻心和拿捏要害，借力打力敲山震虎。他自有雷厲風(fēng)行的時候，然而卻不是一味的冷臉威逼，而是讓人無力反抗的剛?cè)岵?/br>
    只懂得冷臉威逼是沒用的。

    聞闕夜里疲倦時，對姜晏說，他是孤臣。

    所謂孤臣，無士族家世，無世代根基，走選賢推舉路子上來的寒門子弟，哪怕官拜丞相，也還是一個“孤”。他可以和數(shù)不清的貴族官吏友好往來，但這種友好并不深厚，隨時都會破裂。

    況且他執(zhí)掌的政務(wù)，他手握的職權(quán)，注定了他無法夜夜酣睡至天明。

    司應(yīng)煊喜歡孤臣，孤臣最好用也最值得信任，用廢了扔掉也損失不大。聞闕走到如今這一步，多少和司應(yīng)煊有關(guān)。

    “但我向清遠侯府提親了?！?/br>
    孤臣和姜氏，聞相與清遠侯，這樣的結(jié)親無疑會讓皇帝恐慌。然而司應(yīng)煊最終妥協(xié)。

    “他清楚司晨是什么樣的，所以知道我開口提親其實是為了救人?！甭勱I對姜晏解釋，“他允許你我這門親事，一是因為姜氏有式微之勢，清遠侯難堪大用，一是因為他想得到我全然的忠誠。不止是忠誠于他，還要忠于往后的新帝……即便他根本不想換掉自己?！?/br>
    天子司應(yīng)煊是真的老了，也病了。

    反反復(fù)復(fù)的纏綿病榻，讓司應(yīng)煊變得更加疑神疑鬼，相信虛妄之事。他急著開祭祀重修金烏塔，甚至舍不得多撥點軍備給魏安平，便是最好的證明。

    聞闕此次賑災(zāi)，手里可用的人力物力并不充足。這也是他行事步步謹慎耗心耗力的原因之一。國師那邊倒很寬裕。

    姜晏問：“不可以從修繕金烏塔的物資里撥一部分出來么？帳做精細些，不教上頭那位知道。”

    聞闕失笑。

    他揉揉姜晏腦袋，告訴她其實已經(jīng)壓了一部分，國師敢怒不敢言呢。但還是不夠。陰山郡的問題比預(yù)估的還要嚴(yán)重。

    于是接下來的半個月，姜晏繼續(xù)見證了聞闕的忙碌。她不在外面跑的時候，便跟在他身邊學(xué)著看卷宗。

    累了乏了，就離開治所，瞧瞧城池房屋的修繕進度，幫著處理災(zāi)民的難處。

    換作曾經(jīng)的姜晏，根本無從想象自己會cao心這些。她生來錦衣玉食，睡最好的床榻，用金貴的綢緞首飾，連喂蟬奴的rou骨頭都是貧苦人家難以想象的美味。

    她是個怕麻煩的，也討厭待人接物。可現(xiàn)在她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遇見各種各樣的麻煩事，腿腳和腦袋總歇不下來。

    這樣的活法，似乎……也不覺得糟糕。

    ——也許我還挺能吃苦，挺厲害的呢。

    姜晏驕傲地夸夸自己。

    當(dāng)聞闕總算忙得差不多了，動身前往俞縣時，道旁擠滿了迎送的百姓。姜晏坐在車?yán)锟兄ぷ拥臈椄猓f：“等年號換了以后，用不到姜氏了，就把我爹的帳清一清罷。”

    清遠侯姜榮昌鑄惡錢，放惡貸，做了不少搜刮民脂民膏的壞事。如今廷尉對他的清查，只是刮一層油，并不會觸及根本。天家也還需要姜氏呢。

    姜晏想，如果陵陽真能登基，約莫能做個比司應(yīng)煊更靠譜的好皇帝。她頭腦冷靜，目光長遠，斷然做不出輕易屠族或趕盡殺絕的狠事。

    “離京之前，我去見過陵陽殿下?！苯陶f，“殿下要我放心，清遠侯的錯就只是清遠侯的錯，不牽扯無辜之人。不過我這種享用榮華富貴的也算不上全然無辜，所以以后要給她奔走效勞，才算抵賬。咳?！?/br>
    嗓子眼堵著一塊糕咽不下去，她努力拍打胸口，憋得臉頰通紅。聞闕端起水杯，給她喂了半杯茶，哭笑不得：“晏晏，要說話還是吃東西你選一個?！?/br>
    好容易把棗糕送進胃里，姜晏舒了口氣。

    “總之，我這次出來，就是要跟著學(xué)怎么當(dāng)官?！彼鹣掳?，很是驕傲地說，“我姜小五以后要做大官呢。”

    聞闕用指腹擦掉姜晏唇邊的碎渣。他的眼睛很溫和。

    “嗯，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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