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畫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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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映的余暉里,坐著眉目安靜的年輕人。 他挽著一雙袖子,垂眸仔細打磨手中的棋石。沙沙,沙沙,細碎的摩擦聲輕快急促,淡白粉末如煙如霧,落在青筋隱現(xiàn)的小臂。 這是姜晏派給宿成玉的任務。 他需要親自打磨一套棋具,換取及冠時的贈禮。 世上恐怕再沒有比姜晏更不講道理的女孩子。想要從她手里得到些什么,得用好幾倍的精力和誠心來換。 即便她回贈的東西,可能只是一些零碎拙劣的小玩意兒。比如琉璃珠,玉絡子,不肯繡花的手帕,刻著歪歪扭扭字跡的銀鈴鐺。 這些年來,宿成玉不知送出去多少心意。姜晏給他的寥寥無幾,全都仔細收在屋里。 沙沙,沙沙。 宿成玉專心致志重復著手上的動作。 蟬奴跪坐在旁,幫忙擦拭已經(jīng)磨得光潔圓潤的白玉棋石。隔著敞開的木窗,庭院中的石榴樹被風吹得颯颯作響,其間似乎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嗚咽。 啪嗒,宿成玉手中的棋子脫落在地。蟬奴抬頭望去,宿成玉捏住流血的手指,破損的指腹腫脹青黑。 是血泡破了。 “蟬奴,端水?!?/br> 蟬奴立即放下軟布,起身出去。沒一會兒,他端著盛滿清水的銅盆回來,見宿成玉倚著窗欄隨意坐著,目光投向院中。 又是這樣。 自從蟬奴來了宿成玉身邊,經(jīng)??吹酱巳藨{窗出神,凝望那株平平無奇的石榴樹。 不…… 倒也不算平平無奇。 蟬奴記得,幸明侯世子當街挑釁宿成玉時,曾嗤笑其父宿永豐吊死于家中的石榴樹。 后來宿成玉血衣面圣據(jù)理力爭,借天子的恩典澄清了這個說法。 然而看宿成玉的表現(xiàn),傳聞恐怕并非空xue來風。 “主人,水來了?!?/br> 蟬奴扯著嘶啞的嗓音,將銅盆放在宿成玉面前。對方?jīng)]有回頭,只淡淡嗯了一聲,疲倦僵硬的左手搭在窗欄處,指尖緩緩摳進木紋。恰巧是起了血泡的食指,濃紅的血擠壓而出,很快染濕窗欄。 宿成玉仿佛不知道什么是痛。 如此望著石榴樹,清淡的眉眼顯出幾分恍惚來。 “蟬奴。”他開口,“你如何看待我大兄殉城之舉?” 宿成玉的長兄宿成德,是為陰山郡守。十一年前,陰山疫病饑荒肆虐,為控制局勢,宿成德封城屠城,自絕于陰山。 這件事,是宿氏傾頹的契機,間接導致了右相宿永豐的死亡。 蟬奴跪坐在地,俯首回答:“郡守大人是蟬奴的救命恩人。” “是,你說過的。國師于俞縣建金烏塔,以活人祭祀,平疫病禍亂?!彼蕹捎裎⒉豢刹斓匦α艘幌拢鞍俗旨冴幍挠淄约鞍俗旨冴柕纳倌?。大兄一時慈悲,放走逃命的你。他向來如此,在細枝末節(jié)的小事上揪扯不清。” 蟬奴無法接話。 “我也是這樣的。”宿成玉的聲音低了下去?!爱吘刮液退粯?,都由父親教導長大?!?/br> “父親常說,做人要心懷大德,有悲憫之心,剛決手段。要與宗族共榮辱,要高潔如明月,但也不懼代價,不畏苦難?!?/br> 說完這句,他沉默半晌,“父親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這是他對我最后的期愿?!?/br>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努力?!?/br> “在典籍書冊里找先賢,在大熹的廟堂找典范?!?/br> “后來……” 他找到了聞闕。 一個完美符合理想的范本。 一件可供他描摹勾畫、縫制皮囊的參照物。 *** 聞宅內(nèi),姜晏的視線同樣越過木窗,看向外面婆娑的竹樹。 烏雪蹲坐在落葉間,與球球互相嗅聞。聞著聞著,伸出柔軟貓舌舔舐花貍的腦袋。這只白貓體型要大一些,性子也溫和安靜,球球掙扎著反抗了幾下,也就任由它舔了。 兩只貓兒都是蓬松長毛,大尾巴掃來掃去,很快纏在一起。 姜晏扯扯嘴角,身體的寒意似乎消散許多。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未嫁之前,都曾頻繁進出宿宅,尋宿成玉玩耍。 尚未弱冠的宿成玉住在簡樸的小院子里。據(jù)說是因為宿永豐生前奉行儉德之道,不允子女奢靡浪費。 那個小院子,每間屋子姜晏都去過,有些陳設和丞相府惜抱廳神韻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 直至姜晏出嫁,宿成玉總算換了更大更敞亮的院落居住,屋內(nèi)裝點用了許多心思。姜晏那會兒還嫌棄,嫌棄宿成玉過于無趣,房間里都是冷冷淡淡的顏色,就差點一炷香準備參悟佛理。 如今初進聞宅,見到聞闕這邊的布局,她才知曉宿成玉隱藏多年的秘密。 被人稱贊有“聞相之風”的宿六郎,一直在模仿聞闕啊。 模仿聞闕的舉止談吐,穿衣打扮,甚至于聞闕居所的擺設,使用的熏香…… 及冠之前宿成玉鮮少接觸聞闕,所以相似之處不多。進十叁曹,成了聞闕的下屬,自然漸漸熟悉惜抱廳與聞宅的一切細節(jié)。 這便能解釋,為何成婚之后宿成玉能將這間屋子的所有擺設物復刻得毫無瑕疵。 好奇怪。 好詭異。 年輕世子追隨效仿左相言行并非罕見之事。但宿成玉的做法太奇怪了。 過于異常,以至于教人毛骨悚然。 大熱天的,姜晏胳膊愣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出神間,氤氳熱氣籠罩手背,有細瓷碗放置在案。 她回頭,原是疤臉護衛(wèi)呈了甜湯上來。聞闕察覺姜晏神色恍惚,問道:“可有不妥之處?” 姜晏搖頭。 “聞相待人好生細致?!彼松滋饻瓦M嘴里,聲音輕快,“竟然還記得五娘不喜歡喝苦澀的東西呀。” 聞闕愣怔一瞬。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他的做法只是出于禮節(jié)。從姜晏口中說出來,卻莫名帶了曖昧輕佻的味道。 好在姜晏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講下去。 她嫌湯太甜,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 “聞子鳩?!?/br> 姜晏長長嘆了口氣,指著外面挨在一起舔毛的兩只貓,語不驚人死不休,“它們怎么不交配呀?是不是不會做,得我們上手幫烏雪弄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