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針結(jié)束后，程無榮背著藥箱出門，恰巧遇見個(gè)死士提著蓬頭垢面肢體扭曲的女子過來。

    他停住腳步，聽死士對(duì)屋里的人稟告。

    “引路的婢子在后山捉到了，似乎想逃到南邊去。”

    婢子瑟瑟發(fā)抖，不要命地磕頭討?zhàn)?，訴說自己的無辜。

    程無榮聽了一會(huì)兒，內(nèi)容無非是這婢女被人收買，要污了姜五娘的身子。本想找個(gè)和尚做這事，湊巧窺見疏香院有男客，便臨時(shí)改了主意。

    至于婢女被誰收買，她不肯說。

    東邊廂房里的男人冷笑：“倒是我這里守備松懈了?！?/br>
    程無榮一聽就知道很多人要遭殃。

    他繞過院外的老樹，看著那高高吊起的死士奉山，咕噥著搖了搖頭。沒走幾步，忽聽得凄厲女聲：“大人，就算婢子死，也不能說?。　?/br>
    程無榮回頭，院中濺開一片猩紅的血花。

    那婢女撞在死士的劍上，已然斷了氣。

    ***

    傍晚，車隊(duì)行至淺龍灘。

    這等水澤之地，一眼望去，皆是高低不平的卵石與泥沼。溪水藏在蘆花里，彎彎繞繞，在遠(yuǎn)方匯聚成平靜的湖泊。天際的霞光灑落大地，呈現(xiàn)出恢弘而孤寂的金紅。

    官道蜿蜒，行進(jìn)不便。季桓正和領(lǐng)頭的管事商議，是否要加緊趕路，姜晏身邊的婢女過來了。

    “娘子疲倦，想在此處歇息。”阿蘅指了指婆娑的蘆花蕩，“此處甚美，想來也有肥美魚蝦，可捉捕烹食。

    顯然，這是姜晏的意思。

    季桓瞇起眼睛，看了看隊(duì)伍里布簾垂落的車輿，嫣紅嘴唇隨即扯出笑容。

    “捉魚么，也好。”

    他仿佛沒有看見管事為難的表情，語氣輕松地吩咐眾人原地歇息。阿蘅傳了話，拎著裙角回到車?yán)铮鸭净傅姆磻?yīng)描述一遍。

    姜晏倚著車窗，手里把玩著出鞘的短刀。刀的確是好刀，刃薄且線條流暢，甩一甩就晃出雪白的光。

    阿蘅瞧著嚇人，生怕姜晏劃傷自己，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

    盯著盯著，姜晏抬起清亮的眸子，問：“你可看出什么奇怪之處？”

    阿蘅茫然。

    姜晏笑一笑，將短刀插回鑲嵌著寶石的鞘套，隨意往前一扔。

    “不玩了，沒意思。”她縮回軟綿綿的靠墊和毯子里，困倦似的打了個(gè)呵欠，“告訴季哥哥，我要吃他烤的魚。要烤得脆脆的，不能有刺。對(duì)了，這里的東西臟，叫他別隨便拿個(gè)什么棍子穿魚，這刀正合適做個(gè)烤架。”

    誰都知道季桓的佩刀是價(jià)值千金的寶貝，以前他在太學(xué)，年末射策考試奪了第一，太常卿很是欣賞，贈(zèng)此刀以示勉勵(lì)。據(jù)說刀身所用的寒鐵，是從域外尋來的，極為罕見。

    但姜晏要季桓拿這刀烤魚，季桓聽了，竟然也沒生氣。

    他脫了外袍，和十來個(gè)護(hù)衛(wèi)下水摸魚捉蝦。說說笑笑的，全然沒有矜傲的架子，甚至還比試起來。留在隊(duì)伍里的人紛紛感慨，稱贊季桓的品性。

    不分尊卑對(duì)某些人來說是粗鄙愚蠢，放在季桓身上，便是狂放風(fēng)流了。

    姜晏聽了一耳朵的好話，心里厭煩，拿帕子蓋了臉。

    漸漸的，周遭聲音變得模糊遙遠(yuǎn)，暖烘烘的毯子融化成油。木柴燒爛的聲音越來越清晰，嗶剝嗶剝，什么東西在懷里撲騰哭啼。

    嗚嗚……嗚哇……

    姜晏蜷縮在薄毯軟墊里，眼角無聲無息垂下淚來。

    ……

    “……五娘？”

    季桓的聲音自車外響起，“烤魚好了，你可要嘗嘗？”

    這動(dòng)靜打碎夢(mèng)魘，將姜晏拖回人間。

    她竭力睜開眼睛，在黑暗中適應(yīng)了一會(huì)兒，啞著嗓子問：“阿蘅呢？”

    “阿蘅取水去了?！?/br>
    回答的，依舊是季桓。

    姜晏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掀簾一看，季桓端著碟子站在月色里。

    碟子里的魚rou，已經(jīng)整整齊齊切成塊，的確是表皮金黃，滋滋冒著油光。

    姜晏看了一眼，視線飄到季桓身后。遠(yuǎn)近架了幾座柴火，眾人圍坐烤炙魚蝦，一派安寧氣氛。

    她大概知道自己為何做噩夢(mèng)了。

    “好吃么？”

    姜晏望著季桓，“我現(xiàn)在沒什么胃口，季哥哥吃罷。也許看你吃得香，我也就想吃了?！?/br>
    她倚著車門，睡歪的衣領(lǐng)露出半個(gè)瑩白的肩膀。烏發(fā)松松挽著，巴掌大的小臉精致又無害。

    季桓嘆了口氣，像是被姜晏這驕縱脾氣弄得沒辦法了，拈著魚塊送進(jìn)嘴里。

    咀嚼，而后吞咽。

    他吃東西倒是賞心悅目，有種慢條斯理的雅致。

    “我嘗過了，是五娘喜歡的口味?！奔净竼?，“要試試么？”

    姜晏還是搖頭。

    “算了，我不餓。”她的語氣帶了點(diǎn)撒嬌的意思，“你都吃了嘛?！?/br>
    季桓動(dòng)作一頓，手指捏住滾熱的魚塊，力道加重幾分。

    隨后，當(dāng)著她的面，將一碟子烤魚全部吃掉。

    姜晏眼眸彎彎，遞了帕子：“季哥哥擦手?！?/br>
    季桓也不客氣，接過潔凈的絹帕，仔細(xì)擦拭指尖。

    “既然五娘沒胃口，我讓阿蘅備點(diǎn)夜宵，免得肚餓。”他轉(zhuǎn)身要走，又扶著腰間的短刀回頭，笑了一笑，“這里的東西的確不太干凈，水臟，魚自然也臟。方才給五娘烤第一條魚的時(shí)候，沾著刀身的rou竟然隱隱發(fā)臭。我重新挑了魚，又拿烈酒洗凈這刀，才烤了第二條送來?！?/br>
    夜色中，他的眼睛泛著薄涼的光。

    “五娘脾胃嬌弱，還是回洛陽吃些精細(xì)的魚燴罷?！?/br>
    姜晏抿唇，很不高興地罵道：“要你管?！?/br>
    說罷摔簾，撲倒在軟墊間，手指緊緊揪住柔滑的錦緞。

    車?yán)镉邪蹈?，暗格里藏著她出行前?zhǔn)備的毒藥。這種毒藥向來是高門女眷遠(yuǎn)途跋涉必備的物品，如若遭遇危險(xiǎn)，為著寧死不折的家訓(xùn)，可吞毒自盡。

    她將毒藥涂抹在季桓的刀尖，想送季桓上路。

    可惜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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