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亂殺無辜，帶他們回城！”李旭把怒氣強(qiáng)壓回肚子里，低聲命令。他不能直接下令懲罰那些殺人者，這伙人是李孟嘗的麾下，如果旭子直接對他們進(jìn)行處罰，則會傷害李孟嘗在隊伍中的威望。而后者更不會對殺人者進(jìn)行任何處罰，從他的眼睛里，旭子看到的同樣是嗜血后的興奮。甚至在騎馬走遠(yuǎn)后，旭子還聽見李孟嘗略帶興奮的呵斥，“以后下手利索點(diǎn)兒，別給將軍大人看見。他心腸軟，太在乎名頭.......

    折回去與李孟嘗辯論是沒有理智的行為，旭子盡量克制著自己不去這樣做。出于對上司的尊敬，李孟嘗肯定會表示痛改前非。但旭子可以保證只要自己一轉(zhuǎn)身，對方就會依然故我。有些事情，不在于你怎樣做，而在于別人如何理解你的行為。就像此刻，旭子無法讓李孟嘗理解自己的善意是做人的原則而并非心軟，同樣，李孟嘗也無法讓他理解縱容士兵殺戮是為了提高士氣和隊伍的凝聚力。

    當(dāng)心中用善良愿望虛構(gòu)出來的那支威武仁義之師形象轟然倒塌之后，接下來的追擊過程變得索然無味。到處都在忙著殺戮，不止是李孟嘗的手下，崔潛的部屬，慕容羅麾下的騎兵都在進(jìn)行同樣的“游戲”?！斑@就是戰(zhàn)爭”旭子強(qiáng)迫自己接受現(xiàn)實(shí)，“這就是真實(shí)！”他一遍遍在心中告訴自己。但血淋淋的真實(shí)卻一次次灼傷他的眼睛，讓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喝止那些暴行。

    士卒們很不理解主將的怪異舉止，他們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八麄儾豢戏畔挛淦?！”“放下武器后不肯奉命整隊！”“整隊后不肯向黎陽城行軍！”殺俘的理由很多，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

    事實(shí)上，身后的親兵，還有張秀、王七斤等人同樣不支持主將的偽善。從他們的目光中，旭子能感受到明顯的困惑。旭子知道，只是出于對自己的尊敬，他們才沒有加入殺戮的盛宴而已。至于殺人的理由，其實(shí)不需要找那么多，馬背上綁一顆腦袋比押著一個大活人回城省事得多，而二者的功勞卻相差無己。

    制止了幾波鬧得太過分的“游戲”后，旭子絕望地放棄了努力。他不再自尋煩惱，而是盡量加快速度，繞開正在發(fā)生的罪惡，直奔大坯山。李密的老營立在那里，追到山下， 就可以在李密掉頭殺回來前給弟兄們示警。同時，旭子心中還藏著一個不可說于人知的愿望，此番出城，他并不是為了殺敵立功，而是希望自己能找到楊老夫子，活著把他從戰(zhàn)場上帶走。

    前一種情況出現(xiàn)的幾率顯然不大，李密和韓世萼二人逃得很匆忙，大部分叛軍都被他棄在了道路上。即便過后他們發(fā)現(xiàn)上當(dāng)受騙，也難再整頓出一支可戰(zhàn)的隊伍來到黎陽尋仇。后一種情況出現(xiàn)的幾率也很渺茫，叛軍是四散逃開的，哪個方向都有，旭子無法保證年邁的恩師恰巧和自己走的是同一條路線。

    當(dāng)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他們追到了大坯山腳下。李密留在山坡上的敵營已經(jīng)被人點(diǎn)燃了，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面山坡。山坡上沒有人，只有樹的影子隨著火光的跳動不斷地?fù)u晃。

    “咱們收兵吧！”張秀趴在馬鞍上建議。他累得渾身筋骨都已經(jīng)散架了，礙著自己的職責(zé)，才咬著牙苦撐到現(xiàn)在。什么擴(kuò)大戰(zhàn)果，什么制止熟悉殺俘領(lǐng)功，這些事情張秀通通都不想管。他現(xiàn)在唯一想的就是趕快回到黎陽去，洗個澡，然后呼呼大睡上幾天。

    旭子沒有回答張秀的建議，只是輕輕地?fù)苻D(zhuǎn)了馬頭。一行人開始向回走，邊走邊收攏那些追殺得過于興奮，以至于和大隊人馬失散的落單士卒。又向回走了二里許，大伙找到了通往黎陽的官道，與此同時，路邊的樹林突然響起了一陣sao動。

    “什么人在那？”王七斤帶馬擋在了旭子身前，另一只手同時高高地舉起的橫刀。此戰(zhàn)大獲全勝，若是最后時刻主將被敵人給捉了去，大伙就前功盡棄了。

    樹林里悉悉嗦嗦，sao動聲越來越大，數(shù)息之后，王七斤輕輕放下了武器。不是叛軍，而是七、八個自家弟兄，當(dāng)前那個身穿隊正服色的家伙王七斤認(rèn)識，叫吳儼，曾經(jīng)跟他在同一個驛站里等待過雄武營后隊。

    “參見李將軍！”吳儼快速前行幾步，站穩(wěn)，沖著李旭抱拳。“稟將軍，我們抓住一個大官，正準(zhǔn)備押著他回城！”

    說完，他看看王七斤，眼神里透出了幾分得意。

    弟兄們拉著戰(zhàn)馬，陸續(xù)從樹林里鉆了出來，走到李旭馬前抱拳施禮。

    “參見將軍！”

    “參見將軍，參見王校尉！”喊聲震得頭上的樹梢嗡嗡直響。剛才大伙是聽到了官道上的馬蹄聲，為了躲避與敵軍接觸才鉆入樹林埋伏。卻沒想到第一個鉆入自己埋伏圈的是自家主將。此刻危險解除，心情立刻變得非常輕松，因此問候的聲音喊得能多大就有多大。

    “罷了！大伙平安！”李旭抱拳還禮。目光掠過眾人，徑直向隊伍最后那匹戰(zhàn)馬上看去。那匹戰(zhàn)馬的背上坐的不是雄武營兄弟，而是一名俘虜。反剪著雙臂，低頭不語。也許是因?yàn)槁牭搅吮娙说膯柡?，此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剛好與旭子的目光接了個正著。

    “楊……”走在李旭身后的張秀渾身倦意全無，張口喊出一個字，接下來喉嚨里卻沒了動靜，嘴巴張得老大，足可以把手中的火把整個吞下去。

    “弘農(nóng)楊繼，參見李將軍！”馬背上的俘虜躬身，搶在李旭和張秀在震驚中回過神來之前自我介紹。

    “楊，楊先生！”李旭吞了口吐沫，非常艱難地還禮。是自己一直在戰(zhàn)場上尋找，一直尋而不得的楊夫子。老天開眼，居然讓師徒二人在這種情況下見了面。數(shù)年未見，此時的楊夫子已經(jīng)憔悴得不像個樣子，曾經(jīng)健壯的身子骨變得干瘦干瘦的，就如同一張皮包著幾根骨頭。

    見到主將如此表情，隊正吳儼更是堅信自己捉到了個大人物。興奮地一邊搓手，一邊大聲表功：“這老家伙樣子雖然單弱，手腳卻很麻利。捉他時，卑職幾個真的費(fèi)了一番力氣，若不是魏兄弟迂回過去攔住他，咱們還真不知道要在附近跟他耗到什么時候！”

    “那是，那是，這老貨滑得很！”被點(diǎn)到吳儼點(diǎn)到名字的士卒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上前幾步，大聲證實(shí)。

    “你叫吳儼，你呢，姓魏的兄弟呢，名字是什么？在哪名校尉麾下當(dāng)差？”李旭壓住要沖上前與夫子相認(rèn)的沖動，微笑著問道。

    他必須保持冷靜，夫子剛才自報家門，就是為了提醒雙方不可相認(rèn)?？删瓦@樣把夫子交上去，等待朝廷平叛后嚴(yán)刑處決，旭子自問無法做到。

    “稟將軍！”吳儼聽到主將問自己的官職，立刻挺直了胸脯?！氨奥氃谇八膱F(tuán)二旅三隊任隊正。這名姓魏的兄弟叫魏丁，是卑職麾下的伙長！”

    “把他們，還有這十幾名兄弟的名字都記下來，回城后議功！”李旭轉(zhuǎn)頭，大聲對張秀吩咐。無數(shù)個想法在他腦子里旋轉(zhuǎn)。與此同時，他還不得不裝出幅一心為公的模樣，試圖瞞過周圍的幾百雙眼睛。

    “得令！”親兵校尉張秀趕緊從李旭身后跑出來，挨個問起士兵們的姓名。跟著吳儼的弟兄們見郎將大人要親兵校尉記錄自己的名字，都覺得是莫大的榮耀。當(dāng)張秀走到自己面前，立刻挺胸抬頭，用最大力氣將名姓喊出來。倉卒之間沒有紙筆，所以張秀每問到一個名字便重復(fù)數(shù)次，直到把所有人名字都記牢了，才跑回李旭馬前覆命。

    “這名俘虜交給本將軍親自押送，你們先回城去吧。每人司庫參軍那里領(lǐng)兩貫賞錢，其他功勞先記下，待本將軍與監(jiān)軍大人商量后，再做定奪！”李旭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隊正吳儼下令。

    “謝將軍賞！”眾軍士喜出望外，再度抱拳施禮。大隋軍中等級森嚴(yán)，以李旭目前的身份，哪怕是將他們的功勞吞了，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眼下又領(lǐng)錢，又記功，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美事。當(dāng)即有人便嚷嚷道，大伙不敢要這賞錢和功勞，情愿把俘虜送給李將軍，以報答將軍平素善待之義。李旭卻沒有冒領(lǐng)麾下戰(zhàn)功的習(xí)慣，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大伙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功勞是功勞，肯定不能少了你們。至于賞錢么，都是朝廷的錢財。你們不領(lǐng)，也落不到我手。還不如自家收了，有空捎給家中父母妻兒！”

    “將軍恩義，我等沒齒難忘！”吳儼等人見李旭這樣說，只得再次道謝，然后領(lǐng)著麾下弟兄高高興興地去了。

    回過頭，李旭再度看向楊夫子。見夫子兩鬢蒼白，滿臉灰塵，心中不覺滄然。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能上前相認(rèn)，強(qiáng)忍住眼淚把頭扭開，對著王七斤等人吩咐道：“你們先回城吧，此人在叛軍中身份不低，我想審審他，隨后就跟來！”

    “那好，我們在前方半里之外等候大人?！蓖跗呓餅槿松跏菣C(jī)靈，見到李旭方才的舉止，已經(jīng)知道這里邊肯定有什么秘密。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大人物的隱私還是知道越少越好，因此也不多問，帶著麾下兄弟一齊抖動了韁繩。

    見眾人均以去遠(yuǎn)，附近只剩下張秀和自己的幾名貼身侍衛(wèi)，李旭跳下馬，緩緩地走向了授業(yè)恩師，緩緩用刀尖割斷繩索。千言萬語，都不知道從何說起，一時間，嗓音竟有些哽咽。

    “動手吧，速度快一點(diǎn)。別讓我被人折辱后再死！”楊夫子笑了笑，對弟子的為難了然于胸。

    這個弟子很出色，雖然他的家世貧寒。但他好學(xué)、沉穩(wěn)、遇事能保持冷靜。唯一缺點(diǎn)是太過淳厚了，這種性格放在民間是最好不過。放在官場上，卻是一個致命的缺陷。楊夫子背對著李旭，靜靜地等著最后那一次疼痛到來。痛過之后，師徒二人就都完美了。自己無悔無撼地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旭子也就此補(bǔ)足了他性格上的缺點(diǎn)。

    這是楊夫子想出的最好解決辦法。大丈夫要懂得取舍，舍棄一個沒用的糟老頭，換來一生赫赫功業(yè)，同時把受師門牽連的隱患消滅在無形，這才是智者所為。

    期待中的那一刀卻始終沒有劈下來。

    “你啊，真叫為師失望！”楊夫子突然生氣了，頓著腳大喝。他不想看到對方婆婆mama，既然選擇了輔佐故主之子這條路，他就知道早晚會有今天。在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弟子超越自己，他的一生已經(jīng)無所遺憾。

    身后依舊沒回聲。楊夫子驀然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李旭和張秀兩個拉著坐騎，身影已經(jīng)去遠(yuǎn)。而在自己身邊，兩匹空著鞍子的戰(zhàn)馬正在低頭吃草。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將來為商為盜，師門終是向你敞開！”李旭記得當(dāng)年夫子對自己說的話，坦然笑了笑，飛身躍上馬背。。

    馬蹄聲漸漸消失，漫漫長夜，漆黑如墨。

    注1：李密的家世和他所獻(xiàn)的上、中、下三策，見于史書，非杜撰。小時候俺讀李密刻苦用功的故事，自行車把上也夾個單詞本。可惜沒撞到楊素，撞到大樹。

    注2：甕城和古代城墻上的防護(hù)設(shè)施參見山西平遙古城實(shí)例。該城始建于漢代，隋唐重建，八十年代初，因?yàn)榈胤竭^于貧困，該古城一直沒被地方政府拆除，所以至今保存完好。

    注3：“虎撐”是舊時行醫(yī)者手執(zhí)的一種標(biāo)示，又叫作“串鈴”。傳說為藥王孫思藐所首創(chuàng)，實(shí)際出現(xiàn)時間比隋唐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