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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隋亂在線閱讀 - 第四章 國殤(5)

第四章 國殤(5)

    看著用生命搭設的浮橋在自己眼前落成,百萬將士歡聲雷動。

    李旭所在的護糧軍人數(shù)雖然少,卻喊得比任何一路兵馬都激動。能混入護糧軍的,家中多少都有些門路,因而,這支隊伍中士兵識字的比例遠高于其他諸軍。讀書人的骨子里向來都有一種不切實際的浪漫,他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古詩文中看到為鐵和血寫下的頌歌,今天,他們親眼目睹到真正的戰(zhàn)爭,雖然僅僅是個開頭,卻徹底顛覆了從書中得來的印象。

    眼前這種場景,不能僅僅用悲壯來形容。用慘烈二字來概括,又顯得過于單薄。在兩軍將士的吶喊聲里,那紅色的血水、螻蟻般消失在眼前的生命,讓人心中充滿了敬畏,對上天諸神的敬畏,對命運與殺戮的敬畏。

    一上午時間,護糧軍中的公子哥們不知疲勞地在岸邊搖旗吶喊。他們能看見同伴一張張被嚇得失去血色的臉,也能聽見自己和他人的牙齒一直在不爭氣的碰撞,甚至能感覺到旁邊人的大腿和身體在不停地顫抖。雖然附近呼嘯的鐵弩破空聲讓他們幾度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這一刻,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人卻沒有想到逃命。的確,他們都是之中大多數(shù)人托關系混入護糧軍中,就是為了避免走上戰(zhàn)場。但在浮橋落成的那一瞬間,如果有人下一聲命令,他們會拔出兵器,毫不猶豫地沖向?qū)Π丁?/br>
    左武衛(wèi)、左翊衛(wèi)和左屯衛(wèi)三支先鋒同時啟動,逆著撤下浮橋的人流,沖上了遼河東岸。過了岸的府兵們在低級將校的組織下,快速整隊。重甲兵、刀盾手靠前,長槍兵、輕甲兵居中,弓箭手墜后,一個個小的方陣快速在河對岸成型。

    高句麗人如憤怒的蝗蟲般涌了過來,鋪天蓋地。他們試圖搶占河灘,將剛剛上岸的隋軍壓進冷水里去。府兵們建立起來的方陣則如磐石般巍然不動,不但將高句麗人的攻擊一次次撞得粉碎,還不斷將陣地向橋頭兩側(cè)延伸,為后續(xù)過河的弟兄們騰出足夠的空間落腳。過午的陽光正烈,照得河面鮮紅猶如火焰,無數(shù)府兵將士則穿過燃燒的河流,用自己的血或敵人的血,為照亮的天空的紅色再加上濃重的一筆。

    “錢將軍,看那,錢將軍過去了!”一個略帶稚嫩的聲音在李旭耳邊響起。他側(cè)過頭,看見是唐公家的二郎世民在大喊大叫。在李旭跟隨左武衛(wèi)武賁郎將錢士雄煉武時,李世民曾經(jīng)在旁邊偷招,因此,他非常熟悉錢士雄愛惜如羽毛般的那身銀甲。

    李旭只是匆匆掃了李世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河對岸。過橋的士兵太多,他的視線總是被聳動的人頭所遮擋。但戰(zhàn)場上所有的場景幾乎相同,目光在某一處被阻擋后,轉(zhuǎn)到下一處看到的是同樣的壯烈景象。

    這是與草原部落之間廝殺不可同日而語的宏大慘烈。與其相比,李旭兩年來參加的所有戰(zhàn)斗,包括在徐大眼調(diào)度下?lián)羝扑黝^奚部老巢的那一次,都成了小孩子過家家。至于在回中原途中所參與的馬賊與突厥狼騎的血戰(zhàn),與河對岸的戰(zhàn)斗相比更是小孩子撒尿活泥,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旭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也感受到自己幾乎跳出嗓子的心臟。他感到渾身上下被風吹得僵硬,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卻如同被點燃了般灼燒得他全身發(fā)痛。除了啞著嗓子吶喊助威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過河的壯士們做些什么。但很快,吶喊助威也變成了奢侈,他的嗓子突然間啞了下去,發(fā)出的聲音猶如破鑼。

    錢世雄將軍的身影又出現(xiàn)在他視線內(nèi),戰(zhàn)馬已經(jīng)被敵人用亂矛戳死,馬上將軍變成了步下武士,卻絲毫沒影響他的行動。只見他長槊一揮,周圍仿佛就多了一塊空隙,然后再一掃,空隙瞬間增大,身后的大隋府兵快速把將軍沖出來的空隙補滿,將高句麗人向遠處擠去。

    李旭看不清楚多少人倒在錢士雄的長槊下,只看到對方那身銀甲慢慢變成了粉紅色。然后,他看見長槊斷裂,被錢士雄順手拋入敵軍陣中,刺員高麗武將落馬。接著,他看見錢士雄手提一把橫刀,如入無人之境。

    高句麗人頂不住了,李旭非常高興地想。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把自己當作了過河士兵中的一員,分外渴望奪取戰(zhàn)斗的勝利。然而,在目光偏移的剎那,他突然感覺到了萬分的恐懼。

    “??!”很多在河西岸列隊待發(fā)的大隋將士都發(fā)出了一聲驚叫,然后,河畔一片死寂。在寂靜如死的河面上,數(shù)艘吃水極深,冒著濃煙的火船順著洪流沖了下來。

    “砰!”撞擊聲如重錘般砸在所有人的心頭,連鼓手敲出的節(jié)律都為之停滯了一下。緊接著,最上游那座剛剛搭起沒多久的浮橋被火船撞散,正在過河的士兵們?nèi)缦嘛溩影汔枥锱纠猜淙肓思t色的河流中。

    被前面幾艘船擋住去路,第二梯隊的火船速度減慢,卻如獵獵燃燒著,如即將倒塌的廣廈般向第二道浮橋壓去。無法避免的災難面前,沒有人還能保持鎮(zhèn)靜。第二座浮橋上的府兵們互相推搡著,慘呼著,試圖避免死亡的命運,但火船依舊順著水流,徐徐地向他們撞過來。

    前方的士兵努力向后退,后方的士兵卻來不及為他們讓開足夠的空間,無數(shù)人在火船撞到浮橋之前已經(jīng)落水,無數(shù)人被自己的袍澤踩在腳下,還有無數(shù)人眼睜睜地看著烈火沖向自己。

    這一切,不過是數(shù)息之間發(fā)生的事,岸上的人卻感覺如幾萬年光陰流過一樣漫長?;鸫瑹龤Я说诙栏?,自身也傾覆了大半。卻依然有五、六艘被水流帶著,無可避免地沖向第三道浮橋。

    遼河東岸,已經(jīng)呈獻敗勢的高句麗人突然來了勇氣,吶喊著向府兵們發(fā)動了反擊。遠方的樹林里,土丘后,數(shù)以萬計的高句麗伏兵冒出頭,提著彎刀、長矛、弓箭、鐵叉,一群烏鴉般將已經(jīng)過了河的府兵們吞沒。

    借助第三座浮橋渡河的是左武衛(wèi)將士,第一波沖過遼水,踏上高句麗控制土地的也是他們。眼看著其他兩座浮橋上發(fā)生的慘劇,正在渡河的將士們慌了神?;ハ嗤妻噲D退回西岸,整個隊伍卻無法移動分毫。

    死亡的火焰一步步沿著血紅的河水迫近,岸上的百萬將士中已經(jīng)有大半人閉上了雙眼。今天的失敗已經(jīng)不可避免,雖然在數(shù)息之前,大伙還曾嗅到勝利的滋味。但對方的守將老謀深算,誘敵、燒橋、反攻,所有動作無一被掐拿的恰到好處。在火船出現(xiàn)的剎那間,已經(jīng)過河的那數(shù)千將士和第三座浮橋上的數(shù)百名左武衛(wèi)士兵的命運已經(jīng)寫好,縱使孫吳重生,也無法改變這種凄慘的結(jié)局。

    有人已經(jīng)在失聲痛哭,為河對岸血戰(zhàn)與河水中掙扎的袍澤哀慟。有人則瞪大了悲傷的雙眼,目送第三座浮橋上的弟兄們走完其生命的最后一程。突然,他們看到第三座浮橋上,麥鐵杖老將軍正在振臂高呼。哭聲中,沒人聽見他喊什么,卻發(fā)現(xiàn)浮橋上的人群突然一靜,緊接著,橋前方的士兵們高舉著兵器,吶喊著向?qū)Π?,向死亡沖去。

    “弟兄們,一樣是死,戰(zhàn)死到對岸上去!”第三座浮橋上,亂成一團的左武衛(wèi)將士聽見他們的老將軍如是喊。接著,就看見老將軍跳下戰(zhàn)馬,拎著他賴以成名的那根鐵杖,從浮橋上一躍而下。

    岸邊高高濺起一團水花,將老人的身影吞沒。水花散盡,高大的身軀又呈獻在眾人面前。冰冷的河水一直沒到麥鐵杖腰際,無數(shù)人在河西呼喊著老將軍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揮舞著鐵杖,招喚著在橋上彷徨和于水中掙扎的士卒,召喚他們一同去東岸赴死。

    橋即將被撞斷,水深不可回頭,等死,死于國事可乎?將士們吶喊著,一個接一個跳下浮橋,跟在麥鐵杖身后,沖上對岸。河岸邊,正在試圖回頭向橋上擠的潰兵們楞了一下,緊跟著,大伙一同聚攏在麥鐵杖身后,吶喊著沖向被敵人圍在中央,孤立無援的袍澤。

    麥鐵杖不知道橋什么時候被船撞斷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著他沖向了敵群。從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沒有回頭。把一生功業(yè)和無數(shù)秘密,統(tǒng)統(tǒng)拋在了腦后。

    一個高句麗渠帥帶著小隊騎兵沖了過來,試圖將這股最后的府兵沖散。麥鐵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麗渠帥連同他的戰(zhàn)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麗人試圖為主將報仇,被府兵們七手八腳剁下了坐騎。

    有人拉來一匹劣馬,麥鐵杖跳了上去,揮杖繼續(xù)前沖。鷹揚郎將孟金叉帶著小隊府兵緊緊跟在老將軍馬后,像十幾年來一樣,親自為主帥擋箭撥刀。又一隊高句麗人沖了上來,為首的將軍試圖利用戰(zhàn)馬的速度將麥鐵杖刺下坐騎,長槊刺來,卻被麥鐵杖側(cè)身抓在了手中。接著,一根鐵杖橫掃,將高句麗人掃落塵埃。

    血如霧一樣在戰(zhàn)馬周圍散開,染紅了老將軍的白發(fā)。已經(jīng)多長時間沒這樣痛快的廝殺過了,麥鐵杖記不清楚。他只記得自己好像十六歲、或者十七歲,就被逼當了山賊,跟在大當家身后打家劫舍。

    大當家是個好人,每次搶來的東西他總是跟大伙平分,偶爾他還會將一部分戰(zhàn)利品饋贈給山寨附近的窮困百姓。但百姓們依然不喜歡他,當官府來剿時,平素受過饋贈的百姓們領著官軍從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當家戰(zhàn)死,麥鐵杖記得自己被俘虜,然后被廣州刺史歐陽頠作為奴隸獻給了當時的皇帝。在那一刻,麥鐵杖終于意識到,作賊不如做官。做官偶發(fā)善舉,百姓就會感恩戴德。作賊日行一善,依然會被人厭棄。

    又一伙高句麗士兵圍上來,被麥鐵杖擊散。鐵杖上,已經(jīng)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身征袍亦是血跡斑斑。麥鐵杖哈哈大笑,以杖為槍,不停向前突刺。每刺,必讓敵軍一人倒地。他所帶的百余人小隊已經(jīng)接近被敵人團團圍住的錢士雄,銀甲早已變成鮮紅色的錢士雄看見主帥向自己靠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大陳皇帝陛下喜歡麥鐵杖勇武,讓他做執(zhí)傘侍衛(wèi)。麥鐵杖記得自己不喜歡皇家侍衛(wèi)這份差事,每天離開皇宮,即跑到百里之外劫富濟貧。后來,這事情被人拆穿了,皇帝陛下卻沒殺自己,只是讓自己回家了事。

    又一群高句麗人圍了過來,麥鐵杖覺得有些累了。年紀大了,往往力不從心。記得年青的時候,自己從來沒有在敵人面前感覺到疲勞。即便是在楊素麾下,對著幾十萬大軍,心情也一樣沉靜。

    當年,南下的大隋兵馬也如眼前高句麗人一樣多。滿朝文武紛紛投降,已經(jīng)是平民的麥鐵杖卻投了軍,投了隋軍,他想親手砍下楊素的頭,報答大陳皇帝陛下的恩遇。但沒等他能熬到可以接近楊素的職位,皇帝陛下已經(jīng)被俘,然后大陳舉國投降。

    “南陳已經(jīng)亡了,你以后跟著我干吧!”麥鐵杖清楚地記得自己的陰謀被降將拆穿后,晉王殿下,也就是現(xiàn)在的大隋皇帝陛下所說過的每一個字。他沒有在乎自己圖謀不軌,也沒有追問刺殺行動還有誰在幕后主使,只用一句話,抹去了自己心中關于南陳的一切回憶。

    眼下的敵軍突然稀少,麥鐵杖看到自己已經(jīng)和錢士雄的隊伍匯攏。他側(cè)頭看看部將孟金叉,發(fā)現(xiàn)這員虎將前胸的鐵甲上面插了至少五枝羽箭,手中的長刀卻依然閃亮如故。

    “橋斷了!”麥鐵杖再次開口。

    “大帥說去哪?”錢士雄砍翻一名沖上來的高句麗小校,笑著詢問,仿佛在問出門踏青的目的地一樣隨意。

    麥鐵杖用兵器向前指了指,尚且能站立的府兵們抬起頭,看見遠處土丘上,高句麗主帥高高豎起的將旗。

    “左武衛(wèi)!”鷹揚朗將孟金叉大喝,帶著一小隊士兵向敵軍主陣沖去。

    “左武衛(wèi)!”錢士雄不甘屈居人后,帶著另一隊士兵與孟金叉并肩突入。

    “左武衛(wèi),跟老夫上啊!”麥鐵杖陰陽怪調(diào)的嶺南腔高高響起,所有能站起來的殘兵跟著主帥,直插高句麗腹心。

    遼河兩岸,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預料到,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殘兵不祈求投降活命,居然向四萬大軍發(fā)動了決死沖擊。一時間,高句麗戰(zhàn)旗紛紛歪倒,而遼河對岸,沒有浮橋可渡的大隋將士們同時拔刀,向?qū)Π兜呐蹪蓚冎乱宰罡呔匆狻?/br>
    沒有人在乎這種舉動是否有簪越之嫌,連皇帝陛下自己也不在乎。自從看見麥鐵杖老將軍跳上對岸后,大隋皇帝陛下楊廣的手就沒停止過。他發(fā)了瘋般揮舞著鼓錘,將牛皮戰(zhàn)鼓敲得震天般響。隋軍鼓手同時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跟著皇帝陛下奏出的節(jié)律為勇士們奏響出征的凱歌。

    如雷鼓聲中,麥鐵杖、錢士雄、孟金叉還有無數(shù)沒有人知曉其名字的府兵沖進了高句麗大軍中。

    百萬人的注目下,老將軍麥鐵杖箭步橫行,須發(fā)飄揚。

    數(shù)息后,鼓聲嘎然而止。楊廣放下鼓錘,淚如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