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她聽家里人說韓奶奶孫子從城里回來，沒想到今天他會過來。

    韓慕陽的爸爸是77年考上大學(xué)的，姥娘一直叫他大韓，這是他兒子自然就是小韓。

    韓慕陽一改往日大喇喇的動作，矜持乖巧地叫了一聲姨奶。

    姥娘把老花鏡掛在脖子上，踩著三寸小腳熱情地招待他們，她去屋里把門后裝零食的小箢子拿下來，里面有各種餅干、糖果，還有幾個蘋果、大蜜棗。

    “來妍妍，招呼小韓吃點(diǎn)心?！?/br>
    林妍看著眼前健康慈和的老太太，這會兒才78歲，比起99的壽命現(xiàn)在還算年輕。

    前世沒能在最后幾年陪伴姥娘，以至于姥娘阿爾茲海默癥以后都不再認(rèn)識她，是林妍那時最大的遺憾。現(xiàn)在看到姥娘，林妍一把抱住外婆，眼淚再也剎不住，“奶奶，我好想你，好想你……”

    她從小在姥娘身邊長大，當(dāng)面一直管姥娘叫奶奶。

    聽她哭得那么壓抑傷心，姥娘第一反應(yīng)是孩子又在家里受委屈了。

    她摟著林妍溫柔地?fù)崦贡常置^，柔聲安慰：“哭吧哭吧，哭出來就舒坦了。一會兒我就給你做大蔥炒雞蛋，再讓你爺爺去割兩斤燒rou……你想吃啥奶都給你做，別和你娘置氣，她也不容易?！?/br>
    以前林妍沒少跟姥娘哭訴親娘偏心，眼里只有弟弟，她再也不要回家，親娘求著她也不回。

    姥娘就嘆氣，安慰她，告訴她得回去讀書，不讀書可不行呢，放假來姥兒家住就行。為了安慰林妍，姥娘就會給她零花錢。老人家手里根本沒錢，都是一塊幾毛的，層層包在手絹壓在炕席底下，每次等林妍來了就拿給林妍花或者去買東西給林妍吃。

    這是林妍記憶深處最溫暖珍貴的東西，不在錢多少，而是姥娘每次躲著別人給她的那個情景，讓她有一種自己是被特殊愛著的感覺。

    六歲剛回家那年，她半夜總是驚醒，惶恐地看著窗戶。如果是外婆家的大窗戶，就踏實(shí)地繼續(xù)睡，如果是家里的小窗戶，就會難受得哭起來。剛開始那兩年，她離不開姥娘，一到寒暑假都得來住著。一年級正月十六要開學(xué)，十五那天林母來接林妍，可林妍滿村子藏，表哥表姐發(fā)動了一群人找她。最后二哥從草垛里把她給摳出來，她抱著樹樁子死活不肯回家，滿村子嗷嗷哭喊著跑說不我去，我不去，那不是我家。

    偏生有些煩人親戚總逗她，去她家串門就說我?guī)闳ダ涯锛野?，她就信以為真，收拾好書包等著，結(jié)果人家就是晃點(diǎn)她！她在姥娘家的時候，也有那煩人精總是說你爹來抓你了，嚇得她慌不迭找地方藏。

    剛回去那兩年，姥爺去家里看她，她都一眼不錯地守著他盯著他，生怕他走了，要走也得帶上她。

    結(jié)果林母把她支開，讓她去買煙給姥爺抽，等她回來就說姥爺在炕上睡覺呢。等她晚上叫姥爺吃飯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被子里還是一個被卷，她當(dāng)時傷心失望得放聲哇哇大哭。

    前世她一直有個心愿就是賺錢買房子把姥娘姥爺接出去住，可真等她買了房子，又發(fā)現(xiàn)成年人的事情哪里有她小時候想的那么容易啊。

    林母第一個阻攔，說姥娘有倆兒子三個閨女呢，哪里用得著一個外孫女顯擺？要是跟著她住，那不是讓人戳倆舅舅的脊梁骨？

    然后就是各種人情世故，論證她不能為所欲為。

    姥娘去世前的幾年，她東忙西忙根本不能回來好好陪著，一直說等我有時間了，等我……可最后姥娘把她忘了，等姥娘去世她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她沒有機(jī)會了。

    她一邊叛逆一邊又遵從那些規(guī)則，以至于自己想做什么都做不成，最后只能遠(yuǎn)離，結(jié)果就是失去自己珍視的人，追悔莫及。

    今生，她再也不要留遺憾了。

    林妍越哭越傷心，仿佛把攢了三十幾年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韓慕陽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他剛想跟姥娘說多虧林妍救了自己，然后就看林妍抱著姥娘開始哭。

    她……哭？

    實(shí)在是林妍給他的第一印象太彪悍了，跟鳥人一樣把他撲進(jìn)溝里，還問他能不能看見他，那印象實(shí)在太深刻，這輩子都忘不掉。

    剛才見面她又說要把那么大一口井給填了，怎么看都不是一個愛哭愛撒嬌的小女孩子。

    這會兒她居然跟小孩子一樣粘在姥娘身上撒嬌哭泣，這反差實(shí)在是讓韓慕陽有些驚訝。

    林妍哭了一會兒舒服多了，破涕一笑，“奶奶，你等我賺錢啊，我給你裝假牙！”

    姥娘就笑：“成，你好好讀書，考大學(xué)，以后工作了給我買?！?/br>
    姥娘身體康健，就是牙齒敗壞得早，主要是三年困難期的時候吃不飽飯，她把糧食都給男人孩子吃，自己吃糠咽菜營養(yǎng)不良導(dǎo)致牙齒脫落。到七十歲的時候基本沒有一顆好牙了。那時候大家都流行裝活動假牙，直接往嘴里一套就能吃飯，雖然也不怎么好用，可總比沒牙好。她跟姥爺說給姥娘裝假牙，姥爺說什么“裝啥啊，都七十了，還能活幾年都不知道，裝了浪費(fèi)”。

    再過兩年姥爺給自己裝了半口假牙，卻還是沒給姥娘裝，那時候說辭更變了，“都八十多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了今日不知道明日的，還裝什么”？

    合著他自己可以裝，老婆子裝就白瞎了？再后來她想給姥娘裝，結(jié)果牙齦萎縮也不適合佩戴假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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