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無涯不禁露出淺淡的笑意：每一間屋子都開著門，看來你沒有錯過細節(jié)。說完，收起笑意，繼續(xù)，你還感受到了什么？

    習(xí)武之人，理應(yīng)擅長聞聲、辨位，在這里我卻有些迷糊，不能很好地分辨位置，只有定下心來，方能感受到這是東、這是南。

    沈飛云邊說，便用手指了指方位。

    一些小東西的擺布，不足為道的雕蟲小技罷了。莫無涯嘴上謙虛，臉上卻掩不住得意之情。

    沈飛云環(huán)顧四周，屋頂上的畫果然大有門道。

    手執(zhí)琵琶的仙女栩栩如生，眉目含情，正低頭看著他，好似下一秒就會從畫中飛出，明明是溫柔的仙女，卻讓人覺得不含好意，頗有些詭異。

    這樣的畫面，讓他不由自主地直視，或是低頭，而不愿抬頭多看幾眼。

    地上毛毯的花紋，像是寺廟里懸掛的香圈，層層疊疊，看久了便有些眩暈。

    廊邊兩壁上的燭臺形狀詭異，有些是惡鬼、有些是羅剎的形狀，嘴里吐出一根長到曳地的紅舌。舌頭是銅制的，紅漆剝落的地方生著綠色的銅銹。

    因此沈飛云偶爾也有低頭，或是探察兩壁，更多卻看向前方。

    這些裝飾或多或少影響了他的心情與判斷。

    很巧妙。沈飛云如實道。

    莫無涯笑納他的稱贊，領(lǐng)著他多次拐彎后，重新回到洗漱房外，淡淡道：這次我們行得慢些，你看好了，路徑是如何變化的。

    走到三岔路口處。

    三次左拐，莫無涯停住腳步，轉(zhuǎn)身，第一次左拐后，這里就發(fā)生了變化，你瞧好。

    話音剛落，眼前的墻板開始緩慢移動。這一條道路原先十分寬闊，移動過后，一條路被分成兩條，左邊這條路徹底被隔斷。

    沈飛云微微蹙眉，殊為不解：這移動起來的聲音

    很細微，莫無涯道，當(dāng)我們第二次左拐，這里就開始變化，隔音很好，你聽不見墻板移動的聲音。

    沈飛云點點頭，嘆了一口氣，忽然問：這里布置如此精巧，許清韻知道嗎？

    她當(dāng)然不知。莫無涯回答，不然她怎么舍得讓你來送死，畢竟你可是盧初的孩子。

    沈飛云聞言，心想不出他所料，但仍然松了一口氣，略感舒服一些。

    想到這里，他聽見風(fēng)聲，回首去看莫無涯，只見方才立人的位置，眼下空空如也。

    看來這里還有機關(guān)，可供莫無涯瞬息之間消失。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頭上一陣輕風(fēng)拂來。頂上的色彩斑斕的壁畫中，驀地飛出一個體態(tài)輕盈的男人，正執(zhí)劍刺下。

    是莫無涯！

    沈飛云踏起燕子三抄水，迅速閃避這凌空一劍，離得兩臂遠，立即停了下來，一扇子揮出，眨眼間貼在莫無涯身后。

    既然莫無涯率先動手，他也順勢而為，接受對方開戰(zhàn)的挑釁，毫不示弱地應(yīng)招。

    他聽完莫無涯的長篇大論，心中恨意已深，因此絕無手下留情的想法，招招出人意料般狠厲辛辣。也虧得莫無涯年長他三十多歲，這才憑借著經(jīng)驗，僥幸逃脫他的攻擊。

    莫無涯不過想要示威，叫沈飛云看一下機關(guān)奇巧，不料他的行為惹怒對方，叫人好一頓招呼。于是他只好找到關(guān)鍵位置，一跺腳，從沈飛云眼前再次消失。

    沈飛云立在原地，全神貫注。

    我沒想殺你。莫無涯的聲音從頂上傳來，若是真要取你性命，我何必出劍，只消動動手指就夠了。

    沈飛云不為所動，辨別莫無涯聲音所在，盯準位置，渾身緊繃，一觸即發(fā)。

    別動！莫無涯看穿他的想法，高聲喝道。

    沈飛云不是個會聽敵方話的人，可此刻他卻神奇地定在原地，挑眉笑道：你說得果然不錯，你要殺我，的確易如反掌。

    木墻上密布箭鏃，只要莫無涯再一動手，這些長箭就會飛出，密不透風(fēng)地將他扎成篩子。

    莫無涯見他安靜下來，面對生死也不慌不忙，還能面帶笑意，當(dāng)真有些常人沒有的氣魄與淡然。

    莫無涯不禁有些敬佩：你如今知道，我并非句句假話，總有幾分真心。

    沈飛云并不領(lǐng)情，明明生死被攥在他人手里，依舊輕蔑一笑。他并不相信莫無涯這種人有什么真心可言，說惟有狡辯，還叫人更加信服。

    你叫我進來，不為殺我，難道真只為了談天？沈飛云冷冷問道。

    我五十歲了，莫無涯長嘆不已，你不能用二十歲的想法來揣度我。若是能有一個人傾聽我的過去，我怎能不歡迎他？

    沈飛云懶得廢話，直接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別對我出手，時機未到。

    莫無涯從頂端落地，走到沈飛云身旁，我不過是想要和你聊聊天，多看你幾眼罷了。我如今雖貴為圣火教教主，卻囿于漠北，不能前往中原。加上妻兒已死，孤身一人，剩下的教徒也虎視眈眈，對我沒有多少真心

    話語中，掩蓋不住的寂寥落寞。

    沈飛云卻道：我只想殺你。

    可我不想死在你手里。莫無涯臉上的笑容變淡，我還有仇恨，這仇恨與你無關(guān)。我年輕時縱然憎恨過你，如今也看開了，留你在人世，也算對盧初的寬慰。為了亡妻，我也不想殺你。

    沈飛云只漠然注視對方，心中并未因這一番話，而有任何的波瀾起伏，只覺得對方謊話連篇，沒有絲毫真心誠意。

    去分辨這種人有幾分真心、幾句真話，他是不愿付出精力，只好一并當(dāng)做謊言來處理。

    你好好跟我看清這間酒肆的布置和格局，這全是盧初的心血。我保證此后絕不逗弄你，不再同你開玩笑。

    莫無涯朝著左邊走去，很快拐入另一條走廊之中。

    沈飛云多次深呼吸調(diào)整，壓下極度的不悅之感，跟隨莫無涯而去。

    時光飛逝，只弄清大半個酒肆的布置，便是深夜。

    時間不早。莫無涯走到盡頭，推開木窗，望向沉沉夜色，這里日落比中原晚，夜黑得如同潑墨，估摸著快要臨近子時。

    沈飛云疲憊道：能放我出去么？

    明日你還來陪我說話嗎？莫無涯回首，燈火照應(yīng)下，他的臉上顯現(xiàn)出歲月的痕跡，細紋與滄桑無所遁形。

    沈飛云不說話，他只想盡快結(jié)果莫無涯，好同祁郁文一道回姑蘇，找到蘇浪，然后將一切說明，平靜地生活下去。

    莫無涯笑了笑，道：你若不答應(yīng)我，我是不會放人的。

    好。沈飛云只能答應(yīng)。

    得了沈飛云的應(yīng)允，莫無涯便領(lǐng)著對方走出酒肆，沉聲道：明日再會。

    沈飛云頷首應(yīng)下，卻不以回應(yīng)，只踩著白日里鋪好的紅布，朝著馬車走去。

    湖水老人睡在車前的橫板上，蓋著從別人那里搶來的大氅，聽到腳步聲也不動，只安然地睡著。

    蘇浪打開車廂，擎著一根白燭，另一只手護住火焰不被寒風(fēng)吹散。

    他探出半個身子，抬頭道：你回來了。

    沈飛云再見蘇浪，心中忽有些熨帖，便笑著打趣：想著你還在等我，生怕你等得著急，就連忙趕了過來，免得你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為我憂心。

    蘇浪聞言，面無表情，一口吹滅燭火，嘭的一聲合上車廂，看來不似被沈飛云的話語安慰，反而因此生氣。

    沈飛云皺起眉頭，他好心好意，煩惱疲憊至極，依舊出言寬慰新結(jié)識的朋友，卻不知對方為何不領(lǐng)情。

    開門。沈飛云走到身前，抬手敲了敲車廂，這是我的馬車，你這未免有些霸道。

    蘇浪開門，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半蹲在車廂內(nèi)，仰頭望向沈飛云，即便面容模糊，沈飛云也能感受到對方的不悅。

    我不想分心來揣度你，沈飛云平緩道，好話我已經(jīng)說過，你不愛聽就算。我累得很，只想休息，你讓開一些，我好進來。

    蘇浪定住不動，好久才讓開。

    沈飛云掀開被窩，將滿身寒氣帶入，激得蘇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祁郁文，沈飛云道，莫聽風(fēng)究竟是誰殺死的？

    蘇浪。

    沈飛云點點頭，問：如果莫無涯說，他臨死前還有仇恨沒有放下，你覺得這仇恨是什么呢？

    兒子之死。

    他并不想殺我。沈飛云閉上雙眼，身心都叫囂著入眠，可腦子依舊清醒，他對我母親十分內(nèi)疚，因此想要在我身上償還，這是我原先沒有想到的。還有，我原以為他對莫聽風(fēng)并不上心，可見我還是低估了他。

    蘇浪轉(zhuǎn)過身，看著沈飛云的側(cè)臉，問：他說了什么？

    沈飛云緩緩開口：他同我說，他要去找蘇浪報仇雪恨倘若莫聽風(fēng)真是蘇浪殺死的

    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幾個字，已經(jīng)低到快聽不清。

    我還是不懂，人心怎么能這樣善變，這樣復(fù)雜多面。沈飛云幽幽嘆息，說些似是而非、真假參半的話，真能讓自己的內(nèi)心得到安寧么？

    蘇浪只靜靜傾聽他的話，沒有回應(yīng)，呼吸平緩到接近睡著。

    沈飛云想到最后，只沉沉喚道：蘇浪蘇浪

    蘇浪猛地睜開雙眼，呼吸驟然急促，忍不住問：你叫他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沈飛云皺眉，我心里滯悶，想到他的時候會開心一些?；蛟S他來去如風(fēng)，捉摸不定，像遙遠的寄托，我念著他的名字，就覺得自己脫離眼前的困境，能得片刻安寧。

    你不該牽涉進來蘇浪低聲道。

    在他心中，沈飛云合該無憂無慮，無牽無掛，處于人間煙火中，也似出塵的山嵐遠岫，怎會被俗世牽絆？

    沈飛云思來想去，腦海中不斷浮出蘇浪的身影哀怨、冷淡、暴戾，反復(fù)無常、笑里藏刀、口蜜腹劍、漠視人命，最后是溫暖、柔軟

    過了許久，半夢半醒間，他覺察到一只胳膊摟住他的腰，于是醒來，眉頭緊鎖，推開蘇浪。他將被子掖好，中間凹陷一片，將兩人隔開。

    漠北的日出很晚，當(dāng)朝陽的清輝灑落在黃沙上，沈飛云才懶懶地起床。

    他穿好衣物，推開車門，湖水老人不知去處，只有蘇浪坐在橫木上，眺望東邊的日出，頭也不回道：醒了？

    沈飛云坐在蘇浪身旁，問：日出美嗎？

    分人。

    蘇浪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還不待沈飛云看清，便轉(zhuǎn)瞬即逝，了無痕跡。

    沈飛云默默陪蘇浪坐了半個時辰，直到莫無涯十分不耐煩地催促：你還要在坐多久？

    沈飛云這才起身，仰頭望向屋頂。如果能不去見莫無涯，他情愿和蘇浪再多坐上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也無妨。

    莫無涯也起立，一腳將房頂上的尸體踹落，冷冷問：這十多個教徒，是你們殺的？

    沈飛云剛走到門口，身著烈火紅衣的尸體就嘭地墜落。

    他迅速避開，心中有了計較，平靜道：不是我，也不是祁郁文。

    這話一出，兇手是誰顯而易見。

    第45章

    沈飛云和蘇浪整夜睡在一處,知道對方絕無可能是兇手。他們一行三人，除卻自己與蘇浪，剩下的就只有湖水老人。

    你有沒有想過,沈飛云緩緩開口，殺人的并非我們,或許真兇就藏在你們自己人中。

    莫無涯冷笑一聲，不去考慮這種可能，按照自己的思路，直接問：那個老頭呢？

    原來他不知道湖水老人的來頭,還以為他不過是一個趕車的老頭而已。死了十幾個教徒后，湖水老人不見蹤跡，的確可疑。

    沈飛云聳聳肩，示意自己并不知湖水老人的去向。半夜里，他倒是隱約覺察到了動靜,曉得對方離開馬車,卻還以為老人是去方便，因此也沒留意，直到現(xiàn)在來發(fā)覺湖水老人再沒有回來。

    人死了也就罷了，只是死在我眼皮子底下,實在挑戰(zhàn)我的底線，叫我忍無可忍。

    莫無涯邊說，邊將剩下的幾個教徒,一并從屋頂重重踹下,面上冷漠至極,毫無憐惜之情。

    沈飛云見狀，想到莫無涯昨日同他說孤身一人，剩下的教徒也虎視眈眈,對我沒有多少真心。

    他忍不住想，這樣對待教徒，教徒怎可能傾心相待。

    教徒死了，莫無涯作為教主，第一個念頭不是為他們傷感，想要找出真兇報仇雪恨，仍然只為自己考慮，覺得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才變得難以忍耐。

    人命在莫無涯心里，的確低賤。

    沈飛云昨夜還覺得莫無涯不是沒有可憐之處，如今就覺得自己想得太多，這樣的人即便可憐，也是自己招惹的，怨不得別人不對他真心。

    也別再拖延了，沈飛云沉聲道，不如我們直接一戰(zhàn)，了卻恩怨。我死了，絕不怨你；你死了，這人間的是是非非，死了多少人，也不勞你再cao心。

    不！莫無涯一口否決，從屋頂飛身而下，等你將屋子里的陣法學(xué)會，再掌握了蒼風(fēng)城的巨石陣，再說決戰(zhàn)也不遲。

    我要知道這些做什么？沈飛云冷冷問道。

    不做什么！莫無涯粗聲粗氣道，你少給我談條件，還不快進去學(xué)陣法。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不多了

    沈飛云聽到最后，恍然覺得對方有什么事要去做，而時不待他，因此才火急火燎地催促。

    急也無用，沈飛云耐下性子，跟著莫無涯繼續(xù)。

    今日來得早，到了傍晚，整座酒肆的格局，沈飛云已了然于胸。

    莫無涯見他如此，領(lǐng)著他又逛了一遍，從頭到尾拷問一遍，他也沒有絲毫差錯，答得一字不爽。

    你真聰明。莫無涯神色低落，盧初也是這般聰明，這酒肆里的機關(guān)，大多由她布置，再由長老伍航修改精益，這才有如今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