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干起活來很投入，絲毫沒有注意到紀瑤瑤出來了。

    直到紀瑤瑤問他：老人家？

    老頭似乎沒聽見，紀瑤瑤又道：老人家？

    對方這才慢吞吞地回過頭：咋？

    雖然紀瑤瑤聽不懂當?shù)胤窖?，但這種疑問的語氣她還是能感受到的：我想問問，你孫女的手指一直都是那樣的么？

    老人別過頭去，似乎嘟囔著說什么，但紀瑤瑤沒聽清，直到他點了點頭。

    那不能做手術(shù)切去掉嗎？紀瑤瑤問。

    她的聲音很輕，但老人原本就佝僂的背頓時像被狠狠砸得垂下去，他使勁兒咂了幾口旱煙，沒有回答紀瑤瑤的問題。

    王紅的父親很早就因為車禍去世，她的母親也改嫁給別人了。這時，身后傳來方婷的聲音，她爺爺拿不出這么多錢。

    紀瑤瑤一時忘記該說什么：這種手術(shù)，很貴嗎？

    算是吧。方婷道。

    這時，王紅的爺爺插話道：要一萬多，還要到縣上去做，囊個得行哦。

    說罷，他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抽旱煙。

    一萬多？紀瑤瑤頭一次發(fā)覺，錢是這么有用的東西，我有錢，我們現(xiàn)在就去做！

    。

    這套臨江的大平層，地段好風水佳，是我用私房錢定下的，留給你做新婚賀禮，可別讓你爸知道啊，否則他又得想辦法比過我送的東西。

    莊天慧說著，將房本塞到顧筠手上。

    她說得輕松，實則雙方心知肚明，這樣一套房子沒個上億拿不下來。

    顧筠神色未變，只是唇角淺淺勾了勾：謝謝莊姨。

    你跟我還道什么謝。莊天慧拍了拍她的背，小筠，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就像阿姨的親生女兒一樣，我能不對你好嗎？

    這樣溫柔的話，顧筠從小到大，聽過無數(shù)次：我明白。

    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莊天慧臉上的笑絲毫未變，對了，趁著你爸回來參加你和莊謀的婚禮，阿姨想和你商量一個事。

    斐然那個孩子你也是知道的，從小就不著調(diào)，年齡越大越不聽話，阿姨想讓你爸好好管教管教他，帶著他熟悉一下公司，你覺得行嗎？

    莊天慧說得簡單，但只要是個有心的，便猜得出來她的言外之意。

    公司最大的股東本就是顧聞慶，只不過這么多年他退居幕后，才由顧筠掌權(quán)。

    但如果真的由顧聞慶帶領(lǐng)他的親兒子顧斐然來熟悉公司的事務，恐怕顧氏集團的權(quán)力分配遲早要變天，換成顧斐然后來者居上。

    可顧筠像是絲毫不擔心將來出現(xiàn)這些狀況，她依舊淡淡的口吻：公司本就是爸和阿姨一手打拼出來的，你們怎么安排，不用征詢我的意見。

    她一向聽話，莊天慧得到滿意的答復，心中一顆石頭落地，又笑吟吟地留顧筠在家吃午餐，與她閑聊起來：你一個女孩子家家到底還是太辛苦了？和莊謀結(jié)婚后，也可以適當休息，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對了，你們還沒領(lǐng)證嗎？

    嗯。顧筠手持銀刀，專心致志地切割牛排，最近工作太忙，好幾次都忘記了。

    你呀！莊天慧不疑有他，工作再忙怎么連這種事也忘得掉，這幾天籌備婚禮應該也忙不過來，婚禮后可千萬要記得，要不要我再找大師幫你問個黃道吉日？

    不用。顧筠說著，將一塊切好的牛rou放入唇中。

    五分熟的牛排擦過她的唇瓣，鮮嫩汁水讓顧筠的唇浸上血一般的艷紅：您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出什么差錯的。

    第79章 滑坡

    不確定自己還能在這個小村子待多久，紀瑤瑤說干就干，詢問王紅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到縣里做第六指切除手術(shù)。

    聽到她的話，小女孩黝黑的眸子中有了亮光：我真的可以嗎？

    她小心翼翼的模樣看得紀瑤瑤一陣心酸，她點頭：當然可以了，放心，我會帶你見最好的醫(yī)生，保證一點兒都不疼。

    按照常理，王紅的爺爺作為監(jiān)護人，也應該陪同孫女兒去縣里的醫(yī)院，不過老人家咂了兩口煙：方婷是我從小到大看著長大的丫頭，有啥信不過的，你們自己去就行了。

    紀瑤瑤看得出來，老人家是不想給她們添麻煩，便也沒有強求。

    她輕輕將手放在王紅頭頂：那你收拾東西，就和我們一起到醫(yī)院去，好不好？

    嗯。王紅點點頭，開始收拾桌上的書本作業(yè)。

    紀瑤瑤坐在旁邊等著，過了會兒，王紅似是鼓起莫大的勇氣道：老師，我可以讓我的朋友陪我一起嗎？

    小孩子有個同齡人陪伴總是安心些，只不過紀瑤瑤還是將詢問的目光投向方婷，讓她來做決定。

    要找班長是嗎？方婷顯然要比紀瑤瑤了解這些孩子得多，去吧。

    得到她的許可，王紅整個人頓時振奮起來，她放下書包，像只快活的小鳥一樣飛出去，飛到隔壁挨著的院子，嗓門頓時變得嘹亮：李曉薇，李曉薇，我有事找你

    見紀瑤瑤一臉懵，方婷解釋：李曉薇是我們班上的班長，也是她的好朋友，大家都喜歡她跟她玩兒。

    等見到李曉薇本人，紀瑤瑤看著眼前穿著藍色小裙子，眼睛又黑又大的女孩，不禁在心中嘆道，人果然都是顏控動物，難怪她會招人喜歡。

    李曉薇一開口，就更招人喜歡了：jiejie，謝謝你愿意帶王紅去醫(yī)院。

    小女孩語氣真摯，紀瑤瑤倒是被夸得不好意思了，頭一次對著小孩子紅了臉：不用客氣，走吧。

    山里路險，車一不小心就有掉進懸崖峭壁的可能，紀瑤瑤沒敢自己開車，而是讓唐若云將她們送到縣城里。

    一路上，兩個小女孩坐在車后座，嘰嘰喳喳地說過不停。

    李曉薇全然沒有山里孩子的羞赧：jiejie，你們是從北京過來的嗎？

    紀瑤瑤很是詫異：你怎么知道？

    我剛才看到車牌號是京a。李曉薇道，我mama就在北京打工，去年暑假她把我接到那兒住過。

    李曉薇說著，又懷念起來：我們還一起去，八達嶺長城，還有鳥巢和水立方，拍了好多照片。

    可惜相機沒帶在身上，李曉薇小臉上有些遺憾：等我們從縣里回來了，我找給jiejie看。

    紀瑤瑤唇角不禁翹起：好。

    。

    車到了縣里，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過，這個點掛號看醫(yī)生顯然是來不及的，紀瑤瑤先在離縣中心醫(yī)院最近的酒店開了兩間房，隨后帶兩個小女孩去吃東西。

    醫(yī)院附近都是些小館子，人來人往嘈雜而喧囂，有些小潔癖的紀瑤瑤只好舍近求遠，帶著兩人去最近的商場用餐，然后順便給兩個小女孩一人買了身新衣裳。

    至于方婷，則一個人去新華書店，看看能給學生們買些什么新書。

    等紀瑤瑤帶著兩個孩子回來時，方婷也正好拎著大袋小袋，里面全是沉甸甸的新書。

    李曉薇反應最快，忙上前搭手幫忙。

    書放在柜子上，之后紀瑤瑤便與方婷商議，兩個成年人各自帶著一個孩子睡一個房間，紀瑤瑤帶著李曉薇，方婷則帶著王紅。

    一整天又是爬坡上坎，又是坐車顛簸著進城，紀瑤瑤很快就進入睡夢中。

    是以她絲毫沒有察覺，在她之后，對面房間住進來一個不速之客，正是她的老熟人夏柚。

    一個走廊之隔，夏柚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昨天她的車一路跟著紀瑤瑤到了小山村，夏柚第一反應是傻眼這人該不是有什么毛病吧，沒事跑這山溝溝里來干什么？

    眼看著天快黑，她在村里又沒個落腳的地方，夏柚只得含恨叫司機往回開。

    好不容易開到城里，辛辛苦苦跟蹤了這么久的夏柚可舍不得撒手，當即叫司機想辦法找個當?shù)厝硕⒕o紀瑤瑤在做什么，一有風吹草動就告訴她。

    至于夏柚自己，就先在城里訂了個酒店住下。

    沒想到還真叫她守株待著了兔，紀瑤瑤竟然又進城了，還帶著兩個女孩，又是帶人家吃飯又是買衣服。

    這個狐貍精真是一天一個花樣，夏柚倒想看看，她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反正紀瑤瑤的動向，她是一點也不打算錯過。

    。

    紀瑤瑤沒有發(fā)覺暗處里的那雙眼，只是第二天一大早，便和方婷帶著王紅去醫(yī)院掛號。

    一切都比想象中順利，醫(yī)生面診，制定切除計劃，當天繳費辦理住院，兩天后便可以安排進行手術(shù)。

    在這兩天里，紀瑤瑤當然是走不開的。

    不看到王紅的切除手術(shù)成功，她總覺得放心不下來。

    沒想到她剛來的第一天就急著要走，到頭來卻是唐若云離開得比她還要早些：我在公司還有事情，不能不回去，車我就給你留在這兒，到時候你和林木開回來就行。

    至于唐若云自己，當然是到隔壁市乘飛機。

    擔心紀瑤瑤一個人吃不消，她還苦口婆心地叮囑：自己一個人注意安全，別到處亂跑，山里比不得城里，到處都是危險。

    知道了。紀瑤瑤對她的老媽子作態(tài)哭笑不得，難道我還是幾歲的孩子不成，用得著你這么掛心？

    她和方婷打了聲招呼，將唐若云送到火車站。

    興許因為是暑假，火車站前的廣場人來人往，這些人衣著樸素，身上背著大包小包，整個人幾乎和行李包融為一體，灰撲撲的。

    盡管早知當?shù)厝酥\生的路徑是外出務工，可紀瑤瑤還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勞動者的原始狀態(tài)。

    她平時嘴里念叨著自己是打工人，跟這些真正的打工人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

    他們讓紀瑤瑤想到某種勤勞的昆蟲，譬如螻蛄，譬如螞蟻。

    永遠在為了生計忙碌，連抬頭看一眼藍天的喘。息機會都沒有。

    送走唐若云，紀瑤瑤又回到醫(yī)院。

    她推開病房門，李曉薇正背對著門坐在病床邊，捧著書給王紅念故事。

    小女孩普通話標準的嗓音抑揚頓挫，帶著清越：

    一天，我看見過四十四次日落。

    過一會兒，你又說，

    你知道，當人們感到非?？鄲灂r，總是喜歡日落的。

    一天四十四次，你怎么會這么苦悶？

    小王子沒有回答。

    紀瑤瑤聽出來了，她讀的是小王子，純粹天真的小王子，離開了自己的星球，離開他的玫瑰花。

    紀瑤瑤原本還想再聽下去，察覺到動靜的李曉薇卻停下來了，她將書合上：紀jiejie？

    嗯。紀瑤瑤也在旁邊坐下，這是方老師買的新書嗎？

    不是。李曉薇搖搖頭，是mama從北京給我寄回來來的。

    怪不得外面還包上一層塑料封皮，看來書的主人很是愛惜。

    反正也沒事干，紀瑤瑤讓李曉薇想讀就繼續(xù)讀出來。

    李曉薇乖乖照做，她剛念了兩句，臉上卻顯露出幾分納悶，忍不住問道：jiejie，日落有什么好看的？為什么他一天要看四十四次日落。

    紀瑤瑤不由得愣住，好半天才似想起什么：有些日落的確很好看的呀。

    只可惜今天天氣不好，窗外的天空烏云密布，紀瑤瑤沒法現(xiàn)場說明，她猶豫片刻，打開了手機相冊，翻出一個多月前，自己在海島上拍的日落照片。

    那是時候她沉浸在滿滿的幸福里，拍的每一張海上落日，都是紅霞滿天，波光粼粼，似少女羞紅的臉，和她閃耀的雙眼。

    如今再翻出來，竟有了幾分時過境遷的意味。

    紀瑤瑤原以為自己會難受，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感覺。

    許是這些天見得太多，搵食不易的普通人，醫(yī)院里為病痛折磨的老弱病殘，他們竭盡全力地活著，根本沒有時間考慮更多。

    相比之下，她的那些所謂苦難和愛恨，都如此不值一提。

    紀瑤瑤甚至還有些感激自己當時拍下了這些照片，至少能翻出來給兩個小姑娘高興高興。

    。

    王紅的第六指切除手術(shù)很是順利，順利到第二天，醫(yī)生就通知她可以出院了。

    最高興的人非紀瑤瑤莫屬，盡管天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她的心情卻難得多云轉(zhuǎn)晴，興高采烈收拾行李。

    先將兩個小姑娘送回村里，就可以自己回京了。

    紀瑤瑤的心已經(jīng)飛回千里之外，飛回了她的家中和小貓醋醋身旁。

    大約是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紀瑤瑤一整晚睡得很沉，早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方婷見狀，也沒吵醒她，帶著兩個小女孩先吃早餐去了。

    紀瑤瑤醒來時，看見了方婷發(fā)給她的微信消息。

    反正回村也不著急，紀瑤瑤先點了份外賣當早餐。

    沒過十多分鐘，外賣就送到樓下大廳，紀瑤瑤只能自己下去拿。

    灌湯包和牛rou面在包裝袋里散發(fā)著熱氣騰騰的香味，坐在回酒店房間的電梯里，紀瑤瑤就開始饞了，迫不及待地想嘗嘗。

    電梯門打開，她頭也不抬都往前走，冷不丁卻撞著了一個人。

    紀瑤瑤手里的餐盒和對方猛地一撞，差點沒灑出來，她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你沒事

    抬眸看清來人，紀瑤瑤頓時瞪大了眼：夏柚？

    一直緊盯著對面屋動靜，等紀瑤瑤一出門就忙跟上的夏柚顯然也沒料到她會突然折返回來，她忙收起自己臉上的慌張，一時忘記該說什么。

    倒是紀瑤瑤先收起方才的禮貌客氣，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你怎么會在這里？

    說者無意，夏柚做賊心虛：我怎么不能在這兒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愛在哪兒就在哪兒，用得著給你打報告嗎？

    行吧，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紀瑤瑤沒吭聲，徑直往回走。

    夏柚跟著往回走，推開紀瑤瑤對面的門。

    這未免也巧得太過分，紀瑤瑤心頭生出幾絲疑竇，但此時此刻夏柚已經(jīng)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盡管紀瑤瑤想問，恐怕她也不會如實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