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啊，寧小北。油是用我們家自己榨的茶油，特別香。

    顧凱歌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所以就煮了兩碗面。他指著放在土灶臺邊上的一個平平無奇的綠色玻璃瓶子說道，等你們玩夠了回上海，帶兩瓶回去。寧小北，聽說你爸爸是二級廚師。用了我家的油做菜，那就是一級廚師水平了。

    那我不客氣了。

    寧小北和范俠互相看了一眼看來顧老師沒事，還是那么個熱心熱情的人。

    凱哥，怎么人人都去吃喜酒了，你一個人看家啊？

    剛才他們進(jìn)了村子一路走來，沒見著幾戶人家點(diǎn)著燈，就算有，那也是家里有老人，實(shí)在走不動的那種。

    哦，因?yàn)榻裉旖Y(jié)婚的新郎官是我的初戀啊。

    范俠吃完主動要洗碗，顧凱歌沒讓，說他們這沒有讓客人動手的規(guī)矩，此時背對著他們正在洗碗。

    燈光照在他酒紅色毛線衫上，本來正在擦碗的手頓了一頓，回過頭，露出一抹苦笑，我怕我去了，控制不住我自己。

    范俠和寧小北驚得說不出話，手上剝了一半的蘆柑都忘記吃了。急的布什在他們身邊直打轉(zhuǎn)，嘴巴大張，口水跟瀑布似得流下。

    你們兩個既然能找到這里來恩，就是從老聞那邊弄到的地址吧。

    野深露重，三人轉(zhuǎn)回了堂屋后面的小廳吃酒。

    山里人也有山里人的野趣，之前寧小北也就只在書里讀過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真在在紅泥爐子上燙酒現(xiàn)實(shí)生活里也是頭一遭。

    這時候北方的白酒大軍尚未南下，江浙兩地包括上海大多數(shù)喝得都是黃酒。金華酒，紹興女兒紅，古越龍山，都要熱了才好下肚。就跟《紅樓夢》里說的那樣，熱的酒在肚子里散的快，若是喝冷酒，要用五臟六腑先來熱它，越喝越傷。

    小爐子里熱坐著熱水，放著三個錫制的燙酒壺，個人喝個人的，互不打擾。寧小北拿起一旁碟子里的話梅，往自己的那個壺里扔了兩顆。

    青梅煮酒，源遠(yuǎn)流長，今日的這一頓，喝得頗有古風(fēng)。

    桌上除了話梅，還有一碟子青豆筍絲，一疊茴香豆，一疊未剝殼的水煮長生果，沒有半點(diǎn)葷腥，著實(shí)風(fēng)雅。

    以前你們兩個讀書的時候，我倒是沒發(fā)現(xiàn)啊。

    顧凱歌斜倚著身子，一邊剝著花生，一邊打趣地說道，早知道我就不把你們放在同一個寢室了，白便宜你們?nèi)辍?/br>
    會去VENDY的會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本來凱哥還以為就算真的有人按著地址找上門來，那不是彭越美術(shù)圈子里的人，至少也是他以前玩的那些朋友。誰能想到最后來的居然是他的兩個學(xué)生，其中一個還是出了名的乖乖牌，好學(xué)生呢。

    你們什么時候好上的？不會真的給我玩早戀吧?

    雖然在座三個不是附中的人了，凱哥還cao著老師的心。

    先別說我們，說說你那初戀啊。

    范俠興奮的不行，往嘴里一個勁地扔豆子，大大的眼睛里閃著都是八卦兩個字。

    哦，初戀么，有什么好下場。原來一個鎮(zhèn)上學(xué)校的，可不巧了同班同寢室么！

    凱哥明顯是故意的，拍了一下大腿，然后指了指他們兩個。

    后來我考上杭州的大學(xué)，他落榜了。我畢業(yè)了去上海當(dāng)老師，他留在家里務(wù)農(nóng)。鄉(xiāng)下么，男孩子年紀(jì)到了，家里就準(zhǔn)備蓋房子，然后就是相親，結(jié)婚咯。他拖到現(xiàn)在，也三十多了，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算晚婚了。

    顧凱歌說的輕松，寧小北最聽出了他話里的苦澀。

    他和你那他還討老婆，這不是騙婚么？

    范俠生氣地說道。

    同性戀不可恥，騙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就是不對！

    他早就想好了，這輩子就跟舅舅還有寧伯伯一樣，他和老大互相就這么守著彼此，絕對不去禍害人家姑娘家。等他和小北老了，就去收養(yǎng)個孩子。實(shí)在不行，老了就去養(yǎng)老院，把一切財(cái)產(chǎn)都捐獻(xiàn)給國家，國家給他們養(yǎng)老。

    是啊，所以我怕我去了會忍不住直接把他們的酒桌給掀了。

    凱哥說著，咬牙切齒地飲下一杯苦酒。

    姑娘肚子里都有孩子了，我能怎么說？他就是個畜生！

    喝罷，低下頭，悻悻說了一句，

    我也是個畜生

    曾經(jīng)并肩在茶園行走的青蔥少年郎，終于也長成了不同的模樣。一個去城里追名逐利而不得，另一個則變得面目猥瑣起來。終究長成了自己曾經(jīng)厭惡的模樣。

    所以說初戀這種東西，萬一分手了，能不見還是不見的好。最好老死不見，彼此心里保留最美好的樣子。

    范俠再不說話，酒都喝不下去了。他雙手捧著小小的酒盅，靠著同樣無話可說的寧小北，只呆呆看著爐子下方跳動的橙紅色火焰。

    沒多久，樓下傳來人聲，酒席散了，村子里的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回家。

    沿著山坡的燈漸次亮了起來，像是宮崎駿動畫片里的畫面，配著《漁舟唱晚》的中國民樂。

    見到家里突然出現(xiàn)的客人，顧老師的父母都有些驚訝，半真半假地責(zé)怪起兒子為啥不早說自己的學(xué)生要來玩，轉(zhuǎn)而對他今晚硬是不出席老同學(xué)的婚禮酒席釋然了原來是等著兩個上海來的小朋友呢。

    因?yàn)樗麄儍蓚€來的突然，而且到達(dá)的時候也晚了，來不及曬被褥，凱哥只好把自己用的那條被子給貢獻(xiàn)了出來。

    反正是兩個小伙子，擠在一起也無所謂，說不定比自己睡一個被窩還熱乎呢，顧mama一邊給他們收拾房間一邊笑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寧小北尷尬地笑了笑，上前和她一起鋪褥子。

    鄉(xiāng)下的房子就是房間多，寧小北他們睡在二樓，凱哥房間的隔壁。他父母年紀(jì)大了腿腳不好，就睡在樓下堂屋左邊的大臥室里。

    廁所在樓下，一會兒讓你們老師給你們燒水洗漱，有什么其他想要的就告訴你們老師哎，他現(xiàn)在也不是你們老師了。行了，睡吧，有什么話明天再說。讓阿凱帶你們?nèi)ド嚼镛D(zhuǎn)轉(zhuǎn)玩玩，鄉(xiāng)下好玩的地方不少呢。

    顧mama收拾完屋子，笑著跟他們道了晚安，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往樓下走去。

    這時候已經(jīng)夜里差不多九點(diǎn)半了，對山里人家來說已經(jīng)很晚，過了平時的休息時間了。

    行了，睡吧。我知道你們有一肚子話要問我，往后的日子長的很呢，不急在一個晚上。

    凱哥也站了起來，走到房門口。

    他雖然嘴里說著你們，但眼里只看著寧小北。

    好歹教了這兩個小家伙三年，這兩人他還算是了解的。

    范俠就是個使力不使心的傻小子，大大咧咧的，做事都憑一腔熱血。

    至于寧小北三年了，他都沒看清楚他。

    也是真不知道他們兩個怎么就成了一對的。

    我跟你說啊

    臨走臨走，顧凱歌一把拉過范俠，把他往門板上一推，貼著他的耳朵說道，我這床被子是今年新做的啊，六斤的新棉花，都是新絮的。

    什么啊凱哥，你到底想說什么?。?/br>
    范俠一臉懵懂怎么凱哥準(zhǔn)備問他收房錢不成？

    你們兩個搞歸搞，別臟了我的床單被褥，到時候被我媽發(fā)現(xiàn)了，我們?nèi)齻€就一起毀滅吧。

    他自己就是打這個年紀(jì)過來的，還能不知道兩個人睡一個被窩能發(fā)生些什么么？

    哎呦我去。凱哥我求求你還是把我們當(dāng)做學(xué)生吧。

    范俠老臉一紅，一個勁把他往樓下推。

    多燒點(diǎn)水啊，我要泡腳。

    滾！真的使喚起老師了？

    轉(zhuǎn)身進(jìn)房關(guān)門，范俠轉(zhuǎn)頭看著站在窗邊正在散酒氣的寧小北，他雙手撐著窗戶欄桿看著下面的風(fēng)景，駝色的羊絨衫下是美好的腰線。

    范俠發(fā)誓，要不是凱哥剛才提了一嘴，他是萬萬想不到這個的，他發(fā)誓！

    別你不累么，都坐了一天的車了

    洗漱完畢，兩人穿著還帶著金紡香味的睡衣睡褲，挨著一個枕頭躺著。

    剛才還好好地說話呢，范俠再三向天發(fā)誓，他此生絕對不辜負(fù)寧小北。他們倆不但要做彼此的初戀，還要做彼此的唯一。如違此誓，五雷轟頂，天誅地滅。

    寧小北聽了哭笑不得，這家伙真是從小武打書看多了，發(fā)誓都帶著一股子武俠味。

    不過感動也是真的感動，他寧小北何德何能，能有幸讓這樣一個可愛的男孩垂青，在現(xiàn)實(shí)世界里，多少次他都做好了孤老一生的準(zhǔn)備了。

    如此一來，這夢境世界到不像是為了專門讓老爸復(fù)活而出現(xiàn)，反而像是讓他特意和范俠重逢才被創(chuàng)造出來似得。

    電光火石之間，一點(diǎn)吉光片羽從寧小北的腦中閃過。他眉頭一擰，感覺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關(guān)鍵。

    哎，別鬧。

    這邊還不等他凝神靜思，把那些微的線索整理出來，那邊范俠就開始瞎胡鬧了。

    這小子讀書不行，在其他地方卻又一股子瞎鉆研的精神，也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的花樣，居然不分時間地點(diǎn)場合地施展開了。

    別這是凱哥的家里。

    寧小北皺著眉頭，嘴唇咬著左手的手背，用手按在范俠的發(fā)絲上。

    都說人的頭發(fā)也能反映主人的性格，范俠的頭發(fā)就是這樣，根根豎起，又硬又扎人。每天早上都要用熱毛巾捂著，把發(fā)絲一點(diǎn)點(diǎn)壓下去，然后再涂發(fā)泥造型。不然他能一整天就頂著個刺猬頭到處走?；蛘吒纱嗑透踔懈咧袝r代一樣，剃個板寸頭，畢竟這才是考驗(yàn)美男子的終極發(fā)型，寧小北的爹寧建國就非?？傅米?，而且扛了一輩子。

    范俠并不理他。

    怕驚擾到了樓下的老人，更怕讓隔壁的凱哥聽到，寧小北到后來只得雙手捂著嘴巴，眼角掛著生理性的淚珠，嗚嗚咽咽地從喉嚨里發(fā)出類似小獸低鳴的聲音。

    不過這聲音還是被守在堂屋口的布什聽去了，抬起腦袋嗷嗚叫喚了一聲，惹得周圍人家院子里的狗也跟著嚎叫起來，聽得寧小北差點(diǎn)背過氣去。

    怎么樣，我就說不會弄臟被褥吧？

    總算一切過去。

    從腳趾，到指尖都泛著紅色。寧小北失神地看著范俠抬起頭，笑得自得。他舔了舔嘴角，喉結(jié)滾動，仿佛剛才喝下的是什么澧泉仙釀一般。

    寧小北羞得把胳膊肘按在眼睛上，不去看他。

    范俠將他的胳膊強(qiáng)行拉了下來，那雙漆黑的，仿佛水銀丸子似得眼睛，由上而下，用近乎剖開肺腑似得坦誠眼神看著他。

    帶著青年的一股蠻橫，也帶著幾縷若不細(xì)心查看，絕對會忽略掉的悲傷。

    寧小北，你不可以不要我的。將來我們絕對不可以分手

    范俠擔(dān)心，受怕。

    這幾天接二連三的消息讓他無所適從。

    凱哥和彭老師的，丁哲陽和常樂蘊(yùn)的，還有剛才新鮮出爐的那個，凱哥的初戀的事情，樁樁件件聽在范俠的耳朵里，攪得青年的心緒不寧。

    他把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放在寧小北修長的脖子上。

    他以前常覺得小北的脖子比跳芭蕾舞的女生都來的漂亮，脆弱易折，就是白天鵝的脖子。

    他黑色的手背搭上去更是顯得黑白分明。

    山間的風(fēng)吹開霧氣，月亮露了出來，照在木質(zhì)窗框上，也印在眼前這副美麗的胸膛和脖頸上。

    脆弱的像是塊美玉的身軀，是他的，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透明的淚水從眼角流下，落在凝脂般的皮膚上，一顆兩顆，越來越多。

    寧小北，我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

    青年勉強(qiáng)自己扯出笑容，卻無法止住斷了線似得淚珠。

    你不要我的話，我一定會死。我老爸不要我，我老媽不要我，都可以，真的都可以。但你不行，寧小北你不行如果你不要我，我就殺了你，我們一起死，一起死好不好？

    他說著那么狠的話，說他要傷害他，但是那握著脖頸的雙手卻是如此溫柔，不敢多加一分的力。

    畢竟那是寧小北啊

    范俠低下頭，麥色的肩膀倒映出月光，倒三角形的身材仿佛希臘神話中走出的神祇，或是侍奉宙斯的美少年。

    肩膀顫抖著，美而脆弱。

    范俠范俠

    漂亮的可以去彈鋼琴的十指伸出，環(huán)繞在他的肩膀上。

    白色和羽毛和黑色的羽毛重疊，此刻他們是一對交頸的黑天鵝和白天鵝，在山中月光鋪就成得湖面上相互慰藉。

    我不會背叛你，絕對不會，絕對

    他輕輕落下一個吻，在范俠的額頭上。

    一墻之隔的窗戶邊，顧凱歌單腿跨在棕色的雕花窗戶外，咔噠一聲，一朵橘色的花兒在唇邊綻放。

    他低頭看著打火機(jī)，摸了摸機(jī)身上小羊皮的外殼。

    這是年初非典隔離結(jié)束那個禮拜，彭越特意去市區(qū)給他買的。

    那段日子里，學(xué)生們最難受是可怕的食堂菜，而對他們這兩個老煙槍而言，最難以忍受的買不到煙，更沒地方抽煙。

    煙癮上來的時候，就瘋狂地纏綿，抵死擁抱，用快|感壓制對尼古丁的渴望。

    他們本來都以為那是一切的開始，誰會想到居然又是一切的終結(jié)呢？

    嘖，冷

    半夜的山風(fēng)可不是鬧著玩的，還帶著從樹叢里吹來的露水和刺骨的寒氣。倉促地吸完最后一口煙，顧凱歌急忙伸手關(guān)窗戶。

    一不小心，卻把放在窗臺上的打火機(jī)碰落了下去。

    可能是落在了草叢里，或是爛泥地上，悄無聲息。

    他愣了一下，終究還是選擇把窗戶關(guān)上。

    就這樣吧

    他說。

    *

    作者有話要說：

    DDDD

    第94章 背后一刀 二更

    第二天一早, 大約五點(diǎn)左右，寧小北他們就醒了。

    倒不是他們有多自覺，實(shí)在是因?yàn)樘栆怀鰜? 山里的雞都叫了，此起彼伏的喔喔喔聲把范俠都叫蒙了。住在市區(qū)里的孩子多少年沒有這待遇, 寧小北最后一次聽到雞叫還是住在建德里的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