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梳著波波頭，戴著鐘型帽的姑娘，旁若無人地走在人行道上。眉型是長長往下撇的八字眉，厚重的一圈黑灰眼影圍著眼眶。

    微微翹著的嘴唇上也是按時下最流行的手法畫的，只有三分之二畫了顏色，兩邊都留著一些空，這叫蜂蜇唇。這種畫法劉嘉見過，清朝后妃的唇妝也是這么化的，莫名的有一種時尚是殊途同歸的感慨。

    她全身上下都是比當下流行時尚更前衛(wèi)的叛逆范兒，就沖著那裙擺，就已經(jīng)吸引了無數(shù)路人的側(cè)目。

    這種打扮是標準的興起于咆哮的二十年代的標準flapper girl，與后世的朋克和搖滾氣質(zhì)相同。

    發(fā)現(xiàn)劉嘉看著她的目光，這位叛逆女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可惜襪子有些樸素了?！眲⒓芜z憾地聳聳肩。

    叛逆女郎不服氣地盯著劉嘉，她敢穿著這身出來，就敢迎接挑戰(zhàn)，對于被老古板說太瘋太野那都是習以為常，她不僅不害羞，還引以為傲。

    從來沒人說她樸素，但是看著劉嘉那一身衣服，鑲著水鉆的包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香奈爾的鐘形帽恰到好處的修飾了臉型，還有腿上穿著的褲子。

    不是似裙像褲的燈籠褲，也不是上半部分寬大的羊腿褲，而是與男褲氣質(zhì)相似，褲線鋒利如刀的那種長褲。

    對于這個時代來說，這種長褲的叛逆性一點也不輸短裙。

    叛逆少女繃緊嘴唇，哼了一聲，從劉嘉身旁擦過。

    劉嘉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原來時尚的車輪已經(jīng)快速進入到這個階段了嗎？

    記得剛開始女人穿褲子都是會被人當街打的，這才幾年。

    就好像水壩一樣，沒有一絲縫的時候，看起來很結(jié)實，多少水也能被攔在外面。一旦有人弄了一個小口，看似安靜的力量就會一涌而上，將原本的水壩徹底擊潰推翻。

    根據(jù)劉嘉對二十年代歐洲時尚的了解，這種風格應該是出現(xiàn)在二十年代的中后期，現(xiàn)在才1921年，居然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勇士。

    不過劉嘉并不打算為了這些鳳毛麟角的勇士而加大設計開發(fā)力度，那樣只會擠占設計師和工廠的資源。

    但是設計一些帶有類似元素的產(chǎn)品還是可以的。

    “我們要做緊身絲襪。”劉嘉在設計開發(fā)會上隆重宣布。

    緊身絲襪不稀奇，路易十四就已經(jīng)穿上了，陛下穿得還是白絲配紅底高跟鞋。

    所以大家都在等著劉嘉進一步的指示，她絕對不可能只是想做絲襪，一定還有什么其他的陰謀，啊，不是，是其他的奇思妙想。

    果然，劉嘉對保羅說：“鞋子和襪子可以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但是不要做成長統(tǒng)靴那種只能一種花紋款式?！?/br>
    保羅點點頭：“我明白，你是想要兩雙襪子配兩雙鞋，產(chǎn)生四種不同的穿搭效果。跟口紅一樣？”

    “對！”

    把事情交待下去之后，劉嘉又想起不爭氣的杜邦，什么時候才能做出尼龍材料的絲襪啊，人民群眾都盼著呢，一定能賣得非常好。

    趁現(xiàn)在能跟杜邦說上話，劉嘉決定搶先去打聽打聽，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計劃找出可以替代天然纖維的人造面料。

    就算現(xiàn)在沒有，也可以在她這位人美心善的甲方提示下，把這件事稍微排上日程。

    鐘和馨正忙著準備鉻礦的談判前期工作，忽然聽說劉嘉想跟杜邦公司的代表談談，讓他約個時間。

    “杜邦公司的代表在圣誕節(jié)回國之后，現(xiàn)在滯留未歸，聽說他想在美國過完春節(jié)再回來?！?/br>
    劉嘉困惑地眨眨眼睛：“他是中國人？”?“不是?！?/br>
    “那他過什么春節(jié)？”

    “他是一個信奉普世價值，大愛無疆的人，不管哪個國家的假，他都要休假，圣誕節(jié)、中國的春節(jié)，還有英國的國王生日，他都不工作?！?/br>
    劉嘉嘆為觀止，原來，普世價值大愛無疆是這么用的？

    早知有這一種cao作方法，她可以從盤古女媧的生日開始放起，相信以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365天，天天有假放不是夢！

    “等等，他是怎么做到什么假都放，還沒有被開除的？”劉嘉不相信美國資本家這么仁慈。

    八小時工作制才爭取來幾年啊，還有好多公司沒有真正執(zhí)行。

    有人敢在杜邦公司這么玩，難道這任老板是真正的慈善家，佛祖活菩薩？

    鐘和馨平靜地回答：“因為他爸爸是議員，曾祖父是法國貴族，大革命的時候跑去了英國，然后又從英國到了美國?！?/br>
    “哦……”劉嘉亮閃閃的眼神滅了，難怪，《我的議員父親》怎么著拿分也不會低的。

    再說，像他這種人，做生意也不會難的。

    劉嘉以前的銀行客戶經(jīng)理曾跟她吐槽過一個同事，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從來不參加任何會議，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說他。

    他的父母親戚都是手里有錢的主，支行的存貸款任務從來就不用擔心完不成，只要行長跟他說一聲，第二天保準就達標過線。

    杜邦公司安排這位公子哥過來，想必也是想借他的身份打開市場。

    不然普通人怎么可能進得了這些高傲的歐洲老錢的大門。

    公子哥在家里跟家里親戚吃飯?zhí)?，都算是給公司創(chuàng)造人脈，拉近關(guān)系。

    劉嘉對這位公子哥更有興趣了，希望他能早日結(jié)束假期，回到他忠實的巴黎，有這么一層身份在，只要能說服他，開發(fā)的可能性就提高了許多。

    自從劉嘉決定咖啡館的營銷策略之后，生意確實如她所想的那樣一步步發(fā)展，就算沒生意可談的人，在路過的時候也會進來坐坐，讓金錢和成功人士的氣息給自己添油打氣。

    生意比剛接手的時候好多了。

    劉嘉也會經(jīng)常坐在咖啡廳的角落里，觀察著店里來來往往的客人，從他們的身上可以看出一個階層的平均穿衣打扮的習慣。

    她也會像福爾摩斯那樣，通過一些細節(jié)來判斷來人的身份，然后通過他們的一些動作和語言來進一步印證。

    從祖上開始闊到現(xiàn)在的人，跟新興有錢人，乍一看十分相似，但仔細看下來，有許多細節(jié)不同。

    劉嘉將自己的觀察結(jié)果分享給羅斯柴爾德小姐，她從未像劉嘉這樣對其他階層的人觀察那么仔細，她對自己享受的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被劉嘉提醒之后，才依稀有那么一點印象。

    “啊，您說得沒錯，確實如此?！?/br>
    出于好奇，羅斯柴爾德小姐又邀請了劉嘉參加她朋友舉辦的一個沙龍，一如即往的，男士們湊一堆在那邊說金融和軍政大事，仿佛歐洲的攝政王扎堆。

    與普通人吹牛相比，他們是真的有實力。

    女士們坐在另一邊，她們從羅斯柴爾德小姐那里聽說了劉嘉會看人，便讓她從男士們的衣著打扮上猜測他們的性格和品味。

    “哦不，我可不能亂說，說錯了多丟臉?！眲⒓斡檬直澄嬷燧p笑。

    女士們哪能放過她，嘰嘰喳喳要她趕緊說。

    劉嘉首先看了一位灰藍色西裝的男士：“他可能是一位公司的管理者，但是那個公司應該不是他的?！?/br>
    有認識他的女士萬分驚訝：“你怎么知道的？他確實是我父親公司的高級經(jīng)理，今天是帶他過來有些事要談?！?/br>
    其他女士們也紛紛向劉嘉詢問，她是怎么看出來這位先生的身份的，以她們的眼光來看，他的打扮沒有任何問題。

    西裝面料非常挺括，從色澤與反光來看，絕對不是便宜的料子，而是非常貴的好毛料?？钍揭彩菚r下最流行的，衣服也很貼身，不是成衣，而是定制。

    劉嘉到底是怎么就看出來他不是擁有公司的人呢？

    劉嘉笑著說：“因為他太正經(jīng)啦。從發(fā)型到鞋子，都非常認真地做了挑選和搭配，雖然沒有翻在外面的logo，但是很明顯，從上衣領品的花眼，到敞開的袖口，還有袖側(cè)上繡著的那一小排花紋，都積極努力地表示著想要向慵懶的老錢靠攏，可是，他把這一套都準備地太完美了，真正的老錢，不會刻意做到處處達到媒體所說的老錢標準?！?/br>
    一個高級經(jīng)理，在別人眼中，已經(jīng)是十分有錢了，但是今晚沙龍里的客人，都是遠高于他身份階層之上的人，他生怕自己出錯，小心翼翼地按照高級西裝定制裁縫的建議，為自己配齊了一整套行頭。

    跟身旁衣著隨意，以舒服為準的幾位公子哥一比，顯得是那樣的謹小慎微，戰(zhàn)戰(zhàn)兢兢。

    接著劉嘉又說了幾個人的，順便還吐槽了一位的裁縫不好：“胸襟部分被做成了平面剪裁，真可惜了他的好身材?！?/br>
    好像接受到有人夸他，坐在壁爐旁的褐發(fā)小哥向女士們這里投來一眼。

    “哎呀，他看過來了，我們還是不要討論他們了吧？”背后說人被抓包什么的就不太好了。

    女士們毫不在乎：“哼，他們還不是在說我們?！?/br>
    “啊是嗎？剛才我聽見他們說的是德國的賠款還沒有交，俄國和波蘭什么時候能停火，還有英國人又要丟掉一塊海外殖民地?！?/br>
    事實上，談軍事政治的那一波已經(jīng)聲音高起來很久了，他們正企圖互相讓對方改變想法并接受自己?，F(xiàn)在，這幾個人，主要是法國人和英國人，已經(jīng)化身精神波蘭人和精神俄國人，仿佛要捍衛(wèi)理想而跟對方?jīng)Q斗。

    另一波懶洋洋的男人們，確實在討論女士們，誰最漂亮，誰最有錢，誰看起來最驕傲，順便還打了個賭，看他們之中誰能把最驕傲地給拿下。

    他們一致認為金發(fā)的羅斯柴爾德小姐最驕傲，只有那位褐色頭發(fā)的年輕人覺得劉嘉才是最驕傲的：“她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在點頭，表示同意。如果有不同意的，她還會繼續(xù)說，直到對方同意為止?！?/br>
    劉嘉說了半天，覺得十分口渴，便起身去拿飲料，在飲料臺旁，她又看到了褐發(fā)年輕人，他一開口，年齡似乎又往下降了幾歲：“你們剛才在說我什么？”

    此時否認就太假了，劉嘉揚起唇角：“嗯，在說你的身材好?！?/br>
    年輕人的臉上露出羞澀的微笑：“謝謝?！?/br>
    劉嘉覺得他的氣質(zhì)確實不錯，雖然五官還有些稚嫩，不過整體已經(jīng)有了成熟的感覺，他的聲音已經(jīng)是年輕男性的聲音，但又比二十五歲以上的男人聽起來要清脆一些，劉嘉一時也拿不準他到底多大。

    不過肯定不會超過二十，因為一個熟悉社交場合的成年男人，絕對會主動向女士介紹自己，而不是傻乎乎地站在這里。

    劉嘉不在乎在社交場合應該是誰先自我介紹，反正在這個沙龍里出現(xiàn)的人，都足夠有資格成為emma的客戶，她大大方方伸出手：

    “我叫emma，你呢？”

    聽見劉嘉這么一說，年輕人微微一愣，繼而臉上浮現(xiàn)出懊惱的表情，這個表情轉(zhuǎn)瞬即逝，他握住劉嘉的手：“我叫迪奧，克里斯汀·迪奧。”

    現(xiàn)在輪到劉嘉驚訝了，她很喜歡christian dior的香水，不過也僅限于喜歡香水，沒有深入研究過他的生平，在她的印象中，迪奧應該是在二戰(zhàn)之后才出生的，沒想到現(xiàn)在就這么大了。

    “您的氣質(zhì)看起來與眾不同，看起來很有藝術(shù)家的感覺?！眲⒓蜗朐囂匠鏊F(xiàn)在到底在干嘛，她十分確定，在芳登廣場沒有看見christian dior或者cd的大招牌。

    迪奧回答：“我還在讀書，巴黎科學政治學院，事實上，我確實更喜歡畫畫，但是我家里人希望我能繼承父親的事業(yè)，或者當一個外交官?！?/br>
    這個年輕的男孩子，即不喜歡聽成熟大人們像斗雞似的互相攻訐對方的政治觀點，也不喜歡聽浮浪子弟討論女人的身材和艷史，同樣也不喜歡聽女士們聊家長里短。

    他告訴劉嘉，自己是被導師帶過來的，他的導師曾在國會里工作，后來到大學，導師認為他十分敏銳，將來是從政的好料子。

    “可是，我真的不喜歡啊?！钡蠆W眼神里滿是無奈。

    “如果你覺得你的才華在設計和美術(shù)上，那就大膽去做，起碼先試試。美術(shù)和設計特別講究靈感，你覺得你行的時候，就一定得上，否則靈感也會自己跑掉的，那多可惜?！?/br>
    劉嘉十分支持他的想法，畢竟他可是能跟香奈爾一較高下的風流人物。

    如果迪奧從政，想來成就絕不會超過戴高樂，看這纖細的小模樣，多半也不太可能會跟著戴高樂流亡英國，而他一旦進了維希政府，那世間就不會有“christian dior”，最風光的結(jié)局也不過是辱法段子里又多了一個可以說道說道的段子。

    劉嘉知道他最后一定會走上跟香奈爾搶班奪權(quán)的道路，不過，現(xiàn)在他還是一個剛滿十六歲的迷茫少年，需要有人站在他這邊幫他說話，這樣他會覺得好過一點。

    迪奧毫不掩飾他對古典款式服裝的喜愛，他就喜歡細腰、大胸、柔美貼身的曲線，還有被大帽子遮住半只眼的嫵媚風情。

    對于現(xiàn)在流行的款式和最時下最受追捧的身材，他都不喜歡，他問劉嘉為什么現(xiàn)在大家都那么統(tǒng)一，走在路上，一百個人里有九十九個戴著鐘形帽，剩下一個是沒帽子。

    “可是在十九世紀，也是人人都打扮成你喜歡的那種模樣啊。時尚不是一座孤島，而是時代的回應，女士們的服裝不是平白無故突然變成這樣的，你是學政治的，應該可以明白這是為什么?！眲⒓涡χf。

    道理都懂，不過從迪奧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就是不服，他就是喜歡自己追尋的古典風格。

    “時尚是一個輪回，等你長大，擁有給時尚指路的權(quán)利時，說不定人們的審美又轉(zhuǎn)回你喜歡的方向了呢？”

    迪奧沒精打采地點點頭：“謝謝你的安慰。”

    這……真不是安慰啊，你以后真的引領了這個風向，還把重回巴黎的香奈爾都給壓下去了。

    不過現(xiàn)在也沒法跟他說，就當是一個無效的安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