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手下的白鹿之影不再掙動，身形越發(fā)黯淡，最后消失了。

    他收回手，轉身快速往常寂光寺的方向前進。

    賞楓季就要到了，林子里的妖怪沒有去傷害來來往往的游客與寺里的僧人，只在逢魔之時后去撞橫穿嵯峨野的火車，是因為他被攔住了。朧車下降時，九十九朝低頭看向遠處一條小徑，小泉一雄正拿著東西朝約定的地點趕過來，火車的軌道日復一日行過列車，尤其在賞楓的時節(jié)，形成了集滿人氣的道路，讓妖怪無法渡河。

    河的對岸，應該有他來說很特別的事物吧。

    小泉一雄捧來了一塊鹿的頭骨，古有傳說行円上人曾見山人射中母鹿，而一只小鹿從渾身是血的母鹿腹中爬出，故此覺得生命之偉大，便將母鹿供起，在鹿皮上寫滿了經文。后來許多人都認為白鹿有靈，嵯峨野寺廟諸多，小泉一雄徹夜問遍嵐山的僧人，得知的確有一個寺堂供奉著一只據(jù)說是數(shù)十年前老死于紅楓下的白鹿。

    最主要是神龕中的鹿骨前幾日不小心被掃除的見習僧人摔落，裂開了一道長長的裂縫，時間正好對應上了火車出現(xiàn)異動的日期。

    那時候夏油杰站在一旁，看到九十九朝神色了然地從管理員手中接過白鹿的骨頭，臉龐藏在樹的陰影中，雙眼情緒晦澀不明。

    他心存質疑。

    九十九朝不知道，在車上的時候，夏油杰就覺得自己是他剛剛口中提到的，不相信妖怪與咒靈有區(qū)別的咒術師。

    他雖然失去了記憶，可是咒術的知識對他來說已經不是記憶的問題，而是一種以近乎本能的認知。

    在奴良組的時候，他直面了妖怪的存在，感到驚異，一下不知道要怎么應對，只沉默著和九十九朝走了個過場。而在京都老宅的時候，他對那兩個砰砰摔下墻的小妖怪，實則一直心存殺意。

    他認為妖怪和咒靈應該沒有什么不同。

    咒靈是人類負面情緒集合的詛咒，只要存在便會傷害人類，是應該被祓除與cao縱的。

    世界上不存在妖怪神明，只有因人類而生的詛咒。

    這些認知困擾著夏油杰。

    即便他沒有記起自己的術式，也能感覺到長久的關于咒靈的認知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咒術師的世界里，只有漆黑的詛咒，沒有其他。

    可與之矛盾的，就是他無法解釋自己的存在，更無法解釋九十九朝的存在。

    他看到高塔上的少年狐尾綺麗如幻夢，看到紅色的影鳥在白鹿的頭骨面前垂淚。

    他一樣看到了九十九朝曾做過的短夢。

    白鹿聽著三味線直至垂垂老矣，最終在紅楓下俯首沉眠，僧人的經文在后來為它的靈再度鋪了一條橫渡川流的道路，秋霜染紅樹梢時，它如約前來。

    可鹿骨遭到破壞，鹿靈的影子就越發(fā)黯淡了，紅楓上的妖怪想來見它一面，卻又被人的道路阻攔，痛苦難耐。

    真愚蠢。

    夏油杰知道這個緣由之后，只冷冷地想。

    詛咒一般很少會離開自己的地盤，大多數(shù)詛咒不會思考，智力低下，更不要說會演奏和欣賞人類的樂器敲擊出來的音樂。

    妖怪破壞了列車，肆意地傷人，構筑了領域在人流量最大的賞楓地，顯現(xiàn)出的丑陋的影子的模樣。

    但我，可能不會祓除他

    兩人分頭行動前，九十九朝抱著骨頭站在林間，撫摸上面的縫隙，然后望向高高的佛塔考量合適的位置，咒術師和通靈人怎么能理解妖怪，所以這種事才需要陰陽師出馬。

    夏油杰眼神淡淡地看著他，難道不是為了賺錢嗎？

    九十九朝也用眼神給他批了一句掃興，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目光靈動起來，對夏油杰捧了捧手中的骨頭，人類有人類的報酬，妖怪有妖怪的報酬，看著吧咒術師，妖怪和詛咒不一樣，也會講道理。

    夏油杰當然不信這樣的話，但像每一次看見妖怪心存質疑的時候一樣，沒有出聲。

    他不會反駁九十九朝，因為這就是九十九朝答應他的事。

    此時此刻，在長發(fā)的咒術師面前，狐尾煌煌，楓葉烈烈，白鹿游影。

    夏油杰所認為的漆黑的詛咒的世界中，像是落入了三種變化莫測的顏色。又仿佛有一支筆沉入漆黑深沉的墨水中，肆無忌憚地攪動紫砂與朱紅，再一滴白墨落入，三種色彩頓時走向極致，在他所認為的世界里碰撞出了驚心的詭艷！

    夏油少年的聲音遙遙傳來，聽不真切。

    妖怪跑去你那邊了！

    夏油杰回頭，呼吸一屏。

    他看到了。

    那是比燃燒的火焰更鮮艷奪目的顏色，千千萬萬片紅葉在妖力的作用下如洪水從山中沖來，撞到社殿的大門后爆發(fā)四散，沖入整座常寂光寺。

    靜靜流淌的保津川水流倒映著一簇又一簇紅葉游龍般的流竄之影。

    像是山中所有的紅葉都受到號召，隨風飛舞而出，被吸引似的落在夏油杰的面前，緩緩凝結出了妖怪的真實面目。

    幽深的山道從上而下，路旁的石燈籠被接連點亮。

    仿若燃燒的燈火楓林下，旋轉的紅葉散開，一個以行禮姿態(tài)恭敬掩面的女人出現(xiàn)在夏油杰的面前。她烏發(fā)如云，裙裾如霞，額上還有兩個尖尖的鬼角，風吹動她云霞般的衣袂，衣影下露出了一雙鋒利如刃的鳥爪。

    古有傳聞戶隱山中有鬼女，以血染盡漫山遍野的蒼葉，在許多不傳說中有著不一的形象，不一的名字，龍?zhí)镏?，吳葉之女九十九朝已然在白天看到鳥爪的痕跡時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紅葉狩。

    紅葉狩緩緩抬頭，露出了一副如紅楓艷麗的容顏，瞳仁豎立的雙眼如兩盞永不熄滅的烈焰鬼火。他看了面前的長發(fā)青年一眼，像是確認了什么，再垂下目光，旋即整個身影倏忽化作一道流光飛向夏油杰，帶著燃燒的狂風！

    夏油杰：！

    風靜止下來的時候，一片紅瑩瑩的五角楓葉懸在他的眼前，葉片玲瓏，流光舒展。

    夏油杰愣了一下，看著這片葉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流光的紅葉就在一個呼吸間，溶化成了瑰麗的液體流到他的掌心。

    身后傳來腳步聲，九十九朝后一步趕到，看到夏油杰沒事，松了一口氣。

    他和紅葉狩談了一下，會想辦法幫他把鹿骨補上，就算補不上，也會讓白鹿再出來一次，不是無法溝通的黯淡的白影，而是一如生時的模樣。

    影鳥看著他布滿星辰的眼睛和身后的狐尾，縮小了自己的影子，要求暫時跟在他的身邊，以防他違約。

    紅葉狩是被嵯峨野圈住的妖怪，想要離開嵐山，就必須和九十九朝簽訂一個暫時的契約，借助他的力量離開。

    九十九朝面露難色。

    他其實沒有多余的能力再收一個式神了，別看夏油杰只是個幽魂，為了不讓其受到人類的負面影響，他養(yǎng)起來還是比較費神的。

    沒想到紅葉狩一聽，就往夏油杰正趕來的路上跑去。九十九朝還以為他要攻擊夏油杰搶下式神的位置，心說你別沖動啊，九分擔心妖怪一分擔心夏油杰，跟著跑了下來。

    還好還好，沒有打起來。

    既然紅葉狩不是來攻擊夏油，那就沒有什么問題。

    不過現(xiàn)在的情況是怎么回事，紅葉狩呢？

    少年眼里浮出了一點疑惑，就看到站在楓林中的長發(fā)青年回眸，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怎么了？

    夏油杰靜靜地看著他。

    他是一個情緒不怎么外露的人，也知道自己一直是個沒什么目的的存在，因為少年口中變成詛咒太浪費了這么個簡單的理由，他成為式神時沒有想太多。

    而這個出自妖怪組織的陰陽師少年的確按照了初見時的保證，從沒要求過他做什么。

    所有他就一直在旁觀著，漸漸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自己和九十九朝的關系到底算什么。

    式神與陰陽師嗎？

    咒靈和咒術師嗎？

    朋友？家人？僅僅搭伙住在一起的舍友？

    紅葉的妖怪跑到了自己眼前，在那一眼里將話語投射入他的腦海，告訴了九十九朝剛剛和他的談判，知道了少年的為難。

    紅葉狩也知道夏油杰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他的確可以解決。

    夏油杰突然無奈地笑了起來，眉梢微抬，一直帶著陰翳的神情松快稍許。

    既然九十九朝履行了約定，他也應該邁出腳步。

    【不予背叛、不予傷害、不予忤逆】

    【式神的契約大概就是這些不過我的力量不如你，倒也不能怎么樣，如果因為我的問題遭到意外你應該都能解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現(xiàn)在想好好體會一下正常的生活，還準備啟程去京都，所以你就當作是我想找個伴吧?！?/br>
    巷子里，少年一邊說著，一邊脫下手套，手背上漆黑的多芒星暴露在空氣中，詛咒的刺痛隨之讓他的無名指與小指有明顯的打顫。

    【我的真名是御門院朝?！?/br>
    【你不記得生前的事了？我到不在意這一點，不如說反而是個挑戰(zhàn)】

    但少年還是伸出手，說話時微微揚起了下巴，坦然且平靜地，向夏油杰作出保證。

    【從今天開始，夏油杰?！?/br>
    少年聲音朗朗，眼底璀璨如星海。

    我就是帶你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人。

    帶你去認識無數(shù)個綺麗如幻夢般的，妖怪的世界。

    夏油杰抬起手，喝下了手掌中瑰麗艷紅的液體。

    既然做出了這樣的束縛，那我就不能讓你不負責任地，輕易就死掉了啊。

    九十九朝。

    作者有話要說：

    楓糖漿味。

    第9章 009

    你在亂吃什么?。?/br>
    見夏油杰好像喝下了什么紅通通的東西，九十九朝瞪大眼睛，驚疑地說出這句話后，很快就雙腿一軟，干脆的撲街了。

    由手背開始，像是有無數(shù)條毒蛇無數(shù)只蟲豸沿著神經和血管密密啃噬，詛咒化作一柄柄刀鋒在骨頭上摩挲，溶解的痛感和黑暗的低語充斥大腦，摔倒在地上的少年雙手顫抖地想捂住耳朵。

    不過還沒捂上，流淌著幾道黑色的血的手臂就被抓住了。

    夏油杰和九十九朝住了兩個多月，這種你為什么連洗個澡都要戴手套的疑問早就搞清楚了。

    紅葉狩消失之后楓林里像是一下黯淡了下來，雖然石燈籠里的火沒有熄滅，但感覺就是少了一份明艷，不過好在天快亮了，視野還算開闊。

    可惜夏油杰已經不需要這點亮度，他伸出另一只手，林間數(shù)片紅葉颯颯飛來，在他的手中疊了片刻又散開，露出少年剛剛飛遠的手套。

    夏油杰蹲在地上，把他手上的血擦了一下，再流利給他戴上手套，才感覺到九十九朝緊繃如弦的身體一下癱了下來，趴在地上哼哼唧唧，痛死我了。

    夏油杰皺眉：那你還亂丟。

    少年抬起頭，愁眉苦臉，以往趕緊念個咒就能回來，可誰想到妖怪往你這邊跑了，跟下來我就忘了。

    然后九十九朝一抹臉，就從地上爬了起來，臉色除了還有些白倒也沒什么因為余痛扭曲的呲牙咧嘴。

    夏油杰這才意識到，九十九朝之前好像無所謂紅葉狩造成的傷勢并不是令人羨慕的體質特殊，或者是天生痛感不強之類的。

    而是他習慣了。

    夏油杰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停下了。

    他一起跟著少年站起來，改口成，我好像記起自己的術式了。

    哦？九十九朝支棱了起來。

    咒靈cao術。

    大概是叫這個名字，夏油杰仔細回憶了一下剛剛紅葉狩傳遞過來的信息。

    紅葉狩見九十九朝的確沒有和自己簽式神的力量，但是發(fā)現(xiàn)夏油杰有，于是就搞了個套娃，成為夏油杰的式神。

    在和那仿佛燃燒著的金紅瞳孔對視時，夏油杰的腦海里像是有什么蘇醒了過來，讓他在看到紅葉化成液體流到手心的時候，下意識地就仰頭飲了下去。

    術式的名字就像撥云散霧，浮現(xiàn)了出來。

    咒靈的劃分是一至四級，再上就是特級，再下就是蠅頭，咒靈cao術顧名思義，就是可以收咒靈為己用，cao縱并戰(zhàn)斗。

    夏油杰看著自己蒼白的手掌，他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感覺自己的手下曾經飛過無數(shù)咒靈，成百上千，各種各樣，擁擠變形形如漆黑的陰云水墨游走，即使是特級的咒靈也曾垂落過觸須到他的掌心上。

    但是他現(xiàn)在只能感覺到紅葉狩的維系，并且發(fā)覺自己不能完全地cao控對方。

    因為是妖怪嗎，如果是咒靈的話呢？

    夏油杰愣了愣，在喝下紅葉狩后，他已經下意識地把妖怪和咒靈分別開了。

    玲瓏的紅葉隨著他的思想出現(xiàn)在掌心，卻比感覺中的每一個咒靈都艷紅姝麗。原本那篤定又結實的漆黑的世界，似乎就這么被染出了顏色。

    是咒靈cao術啊

    聽到這個術式，九十九朝說意外也不意外，說不意外也意外。

    因為咒靈cao術放在陰陽師這邊就是式神術，當然差別也不是沒有，但是在不知道夏油杰的咒力量值和過去的豐功偉績的前提下，這個術式對于九十九朝來說就顯得沒那么稀奇，值得他注意的反而是契約的方式

    九十九朝虛心請教，好吃嗎？

    夏油杰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但試著去回味了一下，大概像是楓糖漿的味道。

    你這么一說我還挺想嘗一下的九十九朝心動，在夏油杰露出無奈的眼神下聽到遠處的腳步聲，聳肩表示玩笑，然后望過去。

    天空將明，呈現(xiàn)出了一種微藍的干凈。

    林間紅葉青枝的聲音逐漸低了下來，燈籠里的火光慢慢熄滅，霜露凝結，徹夜未眠一身西裝的景點管理員已經收到他年輕的陰陽師的消息跑了過來，見到他們，招了招手。

    逢魔之時過去，新的一天到來。

    這只是個開始，夏油。九十九朝輕聲說。

    夏油杰微微低頭，看著少年神情放松地望著嵐山遍野，微微上挑的眼尾卻好像還帶著剛剛疼出來的濕意，輕聲回答，那就讓我看看吧，看看這個世界值不值得我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