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端坐，袁不二盤坐。

    看似主人，實則客人。

    狀如來客，卻為地主。

    “幽冥虛無苦暗，萬物都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中，很不容易將規(guī)則定下，又會很快被遺忘和肢解。失去了天道基理，整個世界都在無序漩渦里徘徊下沉，沒有彼此聯(lián)系的紐帶。”

    “所謂種族，也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名字?！?/br>
    “幽族之間內(nèi)部傾軋征服，獲取最多的部曲，就能得到更多的力量?！?/br>
    “這是無序到接近極致之后的一個現(xiàn)象，所有存在者，都迫切需要一個強大而可靠的支點，建立起新的坐標(biāo)?！?/br>
    天子敘述著另一個世界的往事：“婆娑世界的人無法理解，那是一種從內(nèi)而外的虛無，連存在本身，都在淡薄，最后的意志，必須集合起來，才能確認存在的概念?！?/br>
    “幽祖的出現(xiàn)，建立在這樣基礎(chǔ)之上。”

    “婆娑世界的修行者，評價幽族，總是以這一方世界的鏡子來觀摩，認為幽冥是一個混亂動蕩的、沒有統(tǒng)一政權(quán)的、彼此攻伐而不存在任何道德觀念之地，是一個野蠻與邪惡，瘋狂與蠻荒之地。”

    “這一點，在幽王眼里卻很可笑。”

    天子一笑：“婆娑世界的如今，不過是幽冥那遙遠的過去，而幽冥所經(jīng)過的艱難之路，婆娑世界卻完全無法體會和認知?！?/br>
    “但凡大幽，都有較為完整的認知和意識，包括一些昔日的記憶碎片?！?/br>
    “所有大幽都會想要成為幽王，但成為幽王的代價，就是需要學(xué)會妥協(xié)?；蛘哒f，這就是幽冥需要逃脫虛無的代價?！?/br>
    “一名幽王，是數(shù)以萬計幽族的聚集體，他腦中所想，就是萬千幽族所想，他所判斷，就是眾多幽族的判斷。你能理解么？萬千同胞即我?！?/br>
    “對于婆娑世界，幽族非常羨慕，這是一個尚有希望，還處于一切都在欣欣向榮的世界，是存在遙遠模糊記憶里的理想鄉(xiāng)?！?/br>
    天子眼里顯出一絲惆悵：“擁有婆娑世界的你們，并不知道自己獲得了什么?！?/br>
    “所有有意識的存在，都只會在失去時才會有最強烈最深刻的認知，擁有時因為失去判斷標(biāo)準(zhǔn)，會理所當(dāng)然地忽略。”

    “天道天缺，接入幽冥，于是幽族有了婆娑世界的機會。”

    他繼續(xù)說：“每一代的幽祖，都在尋找長久到遷徙到婆娑世界的辦法?！?/br>
    “歷代都是失敗的?！?/br>
    天子頓了頓：“但我，找到了一個新的辦法。這個辦法雖然并不容易，但是若是達成，就能解決問題?！?/br>
    袁不二認真聽著。

    “那便是，借神祇一用。”

    “神祇繼承神位神樞，為天道意志的執(zhí)行者，不是沒有幽祖與幽王奪取神位，成就幽神，但那只是個體行為，卻救不了幽冥?！?/br>
    “唯有掌控絕大多數(shù)神位神樞，將絕大多數(shù)神祇變成幽神，以幽王取代，就有了一個可靠的契機?！?/br>
    天子眼里閃爍著狂熱：“幽王擔(dān)任神祇，將會比本土婆娑世界更加盡職盡責(zé)，原因簡單，這里是幽王唯一的機會，若是被天道懲戒，他們就會失去神位，繼而被逐出這方世界，重新回到幽冥。”

    “對本土神祇來說只是利益大小，對幽王而言卻是希望與絕望的差別，兩者差距，顯而易見?！?/br>
    “若是連任滿期，就會被送入鬼庭，但鬼庭亦是一方特殊神樞，也比幽冥好得多。”

    “上一任泰山府君「折獄幽王」就是一個成功的案例，他如今正在鬼庭擔(dān)任鬼庭之主，這就是幽王們應(yīng)該跟隨的路徑?！?/br>
    “成為一方神祇，然后肩負責(zé)任，融入這一方天地，留在這里，就有希望?！?/br>
    他看向袁不二：“這便是我與重病時天子所談?！?/br>
    袁不二沉默了一會兒：“掌控神祇，成就幽神，自上而下解釋天道，原來如此。但這極其困難?！?/br>
    “當(dāng)然?！?/br>
    天子也認可：“七十二個神位，每一個都是天道甄選的神祇，沒有誰是不堪一擊的。要做到平穩(wěn)進入幽神時代，就必須震懾和統(tǒng)領(lǐng)眾神?！?/br>
    “因此，王權(quán)必須高于神權(quán)?！?/br>
    “朕封閉地府，通牒眾神，就是為了這一次幽劫而準(zhǔn)備，大多數(shù)神祇都將更迭換任，上一任神祇是最清楚本神樞的神位要求，有祂們的支持，下一任就很有機會。循序漸進，逐步將幽神送入每一個神樞?！?/br>
    “要做到這一切，必須有一個足夠強大、能震懾諸神的大唐朝廷?！?/br>
    “于大唐而言，要構(gòu)建出千萬年不曾有之帝國，同樣要以非常之法，超脫于王朝氣運受限于君王壽元的桎梏，不讓秦始皇昔日出師未捷身先死之前例再現(xiàn)?！?/br>
    “雙方都有同樣的利益訴求?！?/br>
    他眼里都是緬懷：“大唐國君的確是前所未有的君王，胸懷萬世，氣吞寰宇，不困于一姓一氏得失，不在意種族之別，海納百川，一切認可大唐之修行者，都為大唐子民。皆享有大唐王朝之福祉?！?/br>
    “為完成這自古不曾有之壯舉，讓大唐傳承萬世，哪怕這皇帝之位，他亦可以禪讓于我。”

    “或許這般說來，你會覺得難以置信，猶如白日說夢?！?/br>
    “但越是不可能的事，才越可能是破開死局的答案?！?/br>
    天子強調(diào)：“此為突破天道制約之法。”

    “我不信。”

    袁不二簡簡單單一句話，表明態(tài)度。

    “請?zhí)熳幼屛弧！?/br>
    天子道：“袁先生可知，天子一怒，武當(dāng)覆滅在即。”

    “貧道知曉。”

    袁不二平靜地站起來：“貧道來，是為天下百姓而亮劍，不問利弊?！?/br>
    他身后紫氣化劍，光華一閃，直取前方天子。

    一道橫空出現(xiàn)的白練在空中將紫氣截斷，一紫一白，纏斗成一團不斷交錯的光帶。

    劍圣裴旻，站在袁不二與天子之間。

    “行刺天子，當(dāng)斬?！迸釙F冷酷道。

    袁不二身后冒出一道道紫色劍氣，每一道都迅若閃電，雷光爍爍，要斬天子！

    裴旻目光一肅，白練一化千萬，精準(zhǔn)擋住了每一道劍氣。

    “你擋不住「捧劍仆」?！?/br>
    袁不二手捏劍指，輕聲道：“注意來?！?/br>
    他五指虛握，恍若手中持劍收勢，壓低重心，目光凝視前方。

    一時間，周圍感應(yīng)不到任何法力。

    仿佛袁不二變成了一個普通人。

    唯有那把無形之劍，仿佛無處不在，散發(fā)出無物不斬，一往無前之勢。

    裴旻則是須發(fā)揚起，雙目里都是狂放斗志：“今日，便要看看「劍虡九垓」與「捧劍仆」誰先斬誰！”

    他緩緩拔出腰間佩劍，里面竟是一把普通的竹制景震劍。

    裴旻手里景震劍仿佛活了過來一般，輕輕在呼吸，在舒張，就仿佛是從劍之國而來的某種精怪，它看著前方無形之劍，充滿興奮，呼出白氣。

    霎時間，整個長安城里，所有劍器都锃锃作響，萬劍齊鳴。

    佩劍者們一個個臉色驚恐，這是從未有過的事。

    所有劍器齊刷刷指向皇宮，表示臣服。

    法寶也不例外。

    ……

    劍光交錯一瞬間。

    劍仙一劍死。

    劍圣一劍生。

    袁不二胸口多了一個窟窿，他看了看胸口血，面不改色：“亢龍有悔的氣運……原來如此，你一直不能全力出手，卻是因身和此道緣故。一旦出手，就要被天道發(fā)現(xiàn)，繼而飛升。”

    鮮血汩汩而出，從胸口一直往下滲。

    真人軀體試圖迅速自我修復(fù)，可胸口窟窿卻仿佛被某種力量縈繞，一長出血rou，又會迅速被碾碎。

    裴旻則是半邊身體碎了，他以僅有的右手握住竹劍，臉色都是疲倦：“最滿意的一劍，當(dāng)然要留給最重要的對手?！?/br>
    他困乏的臉上帶著笑容：“沒想到，你卻是更進一步，求仙問道……你已越過了仙的局限，以劍道問天道，得眾妙之門一縷神念指引。倒是開創(chuàng)了從未有過的壯舉?！?/br>
    雙方?jīng)]有生死之仇，卻生死相向。

    此時卻又是釋然與欣賞。

    “既然如此，江湖有相逢，他日再會。”裴旻微微一笑。

    一道錦繡華光從天而降，將裴旻身體迅速治愈，同時也將其包裹，升天入道。

    “期待再會。”

    又有一扇漆黑之門開啟，袁不二踏入其中，在錦繡華光裹住自己之前，瀟灑離去。

    目睹一切的天子只是嘆了口氣。

    忽然一道幽光閃過，直中天子胸口。

    “放肆！”

    畫圣吳道子大喝，手中天子劍擲出。

    空中響起一聲輕笑：“和劍仙一樣，我也不信你?！?/br>
    “太歲你敢！”吳道子雙目圓睜。

    ……

    京城里，百姓一個個仰望天穹，一個個高呼狂喜。

    “劍圣成仙了！劍圣成仙了！”

    “大唐終于有仙人了！”

    “劍圣羽化登仙了！”

    “大唐氣運果然還在！”

    這在諸多壞消息不斷的如今，可以算是難得的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