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姚州筆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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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月前,白玉簫與紅綾離了蜀縣,沿各州府收集民間傳說與鄉(xiāng)野奇譚,構思新書。 兩人途徑姚州姚城縣,恰逢暴雨突至,找到一老宅避雨。 這宅子破破爛爛,房塌地陷,留有幾面殘墻,前后大門屋檐還算完好,白玉簫兩人就在屋檐下暫躲。 等雨時,白玉簫與紅綾討論起書稿。 悄無聲息的,墻上浮出文字來。 白玉簫定睛看去,墻上寫得是一篇游記,講一儒生張生游歷四方,被一奇人點化,從而成為一方神祇的事。 撰者遣詞雍華,駢儷工整,洋洋灑灑幾百字,筆跡若龍走蛇游,頗為瀟灑。 換做以前,白玉簫必定是擊節(jié)叫好。 如今他卻搖搖頭:“字是好字,故事不太行?!?/br> 紅綾則是打了個哈欠:“看樣子是前人寫的,老套簡單也可以理解嘛?!?/br> “不是老不老套的問題?!?/br> 白玉簫涉及撰寫故事就極其較真,他闡述說:“從古至今,經(jīng)典傳說故事大都簡單,卻能讓人過目不忘。如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吳剛砍樹……老套從來不是理由,而是筆者不肯耗費功夫去寫出新氣象,賦予其全新意義?!?/br> “歸根結(jié)底,還是撰者筆力構思不足?!?/br> 話才落下,墻上字跡突然蠕動起來,融為一墨水小人。 那墨水人指著白玉簫鼻子道:“小書生,看你說的頭頭是道,你行你寫?!?/br> 白玉簫一點不慌,打起來他只能逃跑,但說編故事,陰陽學士在蜀縣沒怕過誰。 “這有何難?” 他從箱籠里取出自己才出的《曇花夜情》:“請閣下過目?!?/br> 墨水人一下子從墻中躍出,又跳入這薄薄書冊里。 紅綾見狀,拉了拉白玉簫的袖子:“這是筆怪,筆怪對文章最為固執(zhí),好勝心又強……你惹上麻煩了。” 白玉簫冷靜下來,又有幾分害怕:“它害人么?” “這倒不會?!?/br> 狐妖低聲道:“但有時候比害人還嚴重,筆怪大多格外較真,你當面駁斥了它的文章,它會找你斗文……” 此時的白玉簫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他笑了一聲:“文字比試,無妨。以文會友,恰當此時?!?/br> 大概一個時辰后,墨水人從《曇花夜情》里跳出來,譏諷道:“粗俗不堪!有辱斯文!寫出這樣的東西,竟敢嘲諷我的文字!” 白玉簫不慌不忙反問:“閣下能寫這樣的么?” 筆怪語塞。 “閣下前后在白某故事里游蕩了一個時辰,而不是一目十行,想必是多少有點興趣,否則早就出來駁斥了?!?/br> 白玉簫臉帶淡淡微笑:“白某讀者大抵如閣下一般,一邊罵和嘲笑,一邊又看得很專注,默默記下收藏。” 筆怪支支吾吾:“雖然粗陋庸俗、有傷風化,但有不少地方有可取之處?!?/br> “多謝?!?/br> 白玉簫拱手作揖,自動忽略了前面部分。 筆怪跳回墻上,問道:“你是何許人士?師承何處?” “在下白玉簫,旁邊這是白某書侍紅綾,我們都為蜀縣人士。所撰寫故事并無師承,源頭來自民間奇人異士之說,或者說,人人皆為吾師。” 筆怪冷笑:“我不信,你師傅想來是怕你漏了他名字,不準你透露名諱。你且說來,到底是哪位翰林,還是哪個大儒?” 白玉簫無語凝噎。 這筆怪簡直與那些世家子弟一般,第一個就問師承,文章不錯必然是師承好。 其實就是無法接受自己不如,必須找個理由。 白玉簫見雨已停,也懶得和筆怪扯:“倒是有兩個佩服的人物,糾正了白某許多過去誤謬與思想問題,一是白某旁邊的紅綾小姐,還有是浮云觀的吳奇道長?!?/br> 筆怪似乎瞄了紅綾一眼,自動忽略了這個修為尚淺的狐妖。 “浮云觀老道,哼,原來如此。且讓我去領教一二!” 白玉簫想要甩脫對方,筆怪卻能附著在筆墨紙硯上,讓他根本無法擺脫。 紅綾也沒轍,勸他說:“筆怪都是死腦筋,只能回蜀縣求助道長,道長博古通今,想來會有辦法?!?/br> 就這般,筆怪跟了白玉簫一路過來。 路上白玉簫撰寫書稿,筆怪時常發(fā)表長篇大論。筆怪自己寫了故事,則被白玉簫認為空有文筆,內(nèi)里空虛,言之無物。 筆怪為此經(jīng)常與白玉簫爭吵斗嘴,卻又不肯離開。 ……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br> 白玉簫用清水洗去臉上墨汁,再用毛巾擦干水:“實在慚愧,回來又得求助于道長了。” 吳奇看向桌上。 筆怪控制毛筆,在紙上寫了十個氣勢雄渾的大字。 「徽州筆千言,登門請賜教?!?/br> 吳奇平淡道:“客氣了。不過貧道一心修道,卻是不懂撰寫文章,這方面,道友還是需要與白玉簫切磋較好。” 毛筆回到筆架上,紙上墨汁凝出一個小墨人,它從紙上站起:“道友不必謙虛,能教出白玉簫,想必道友的確對小說志怪一道研究頗深?!?/br> 吳奇頭有點疼。 陳皋則是說道:“道友若是對小說一道有興趣,不妨多看看陰陽學士……也就是白玉簫的書,師弟卻是不寫書的。” “怎么可能?休要誆我?!?/br> 筆千言搖頭,雙手背負身后:“一路過來,白玉簫對我講起,道友糾正了其科舉筆法,刪除寓言評語,重情意而輕文軌……這些看似細小,實則卻是在另塑文體。不簡單,不簡單吶!” 白玉簫見它又開始拽文,立即打斷說:“道長,筆千言過來,其實就是想要和您比試一下文章……” 筆千言有些靦腆地作揖:“儒道切磋罷了,請賜教。” 吳奇轉(zhuǎn)念一想:“倒也可以,不過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不可再糾纏?!?/br> 筆怪點頭:“都聽道友的?!?/br> “那就現(xiàn)在各寫一篇,即興發(fā)揮罷?!?/br> 吳奇回頭道:“白玉簫紅綾隨我來,你們寫,我口述。” 三人到了側(cè)室?guī)?,取了筆墨紙硯。 吳奇站在桌前,沉吟片刻:“有個故事,名為《孔乙己》。” 他心里默默道,魯迅先生還請勿怪。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 吳奇說出口才意識到,這故事在腦子里是如此深刻,從小時課本一直記到現(xiàn)在。 哪怕有些細節(jié)忘卻,背后內(nèi)核與意義至今不忘,越是見過世情越能領會其中新意。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br> “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 白玉簫和紅綾邊聽邊寫。這大白話初聽怪異,習慣了之后反倒是一聽就懂,讀起來更加順滑。 兩人臉上開始都是笑,笑孔乙己的迂腐與愚昧,但漸漸他們笑不出來了。 白玉簫嘴唇繃緊,臉色凝重,下筆如千斤;紅綾則是若有所思,笑眼里透出一股少有的憂郁。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br> 吳奇說完最后一句。 白玉簫寫了最后一話,放下筆,起身雙手作揖:“多謝道長點化,白玉簫明白什么叫故事了?!?/br> 小狐妖紅綾也一臉欽佩,眼里泛光:“道長真是慧眼識人心,我看得心跳的厲害,只覺得故事中人仿佛活了過來?!?/br> 吳奇突然有點后悔。 孔乙己可是諷刺封建社會冷酷,講述落入底層讀書人的潦倒命運,要是被有心人利用可能會帶來麻煩。 儒門流派復雜,吳奇對他們了解不深,他們能不能接受這種尺度的文章,還得打個問號。 安全起見,《孔乙己》不能傳出去。 白玉簫卷了這一張紙,小心翼翼帶出去。 大堂里,筆千言早已寫完收筆。 紙上是一篇洋洋灑灑的散文,文章字字泛光,猶如火炬。 這是文寶現(xiàn)世的征兆。 筆千言背負雙手:“道友且看這篇《番潭游記》如何。” 白玉簫將手里卷紙展開。 霎時間,《番潭游記》上光華盡散。 《孔乙己》上,千言文字中傳來陣陣讀書聲。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竊書不能算偷…… …… 數(shù)丈文光籠罩四方,如神劍出鞘! 筆千言身體僵住,不敢置信地喃喃:“文光壓制,不敢與爭鋒……這是翰林文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