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教將世間靈物分作三類：先天靈寶、后天法靈、法器。

    先天靈寶分天地，有天、地兩階，由先天一炁脫胎而生，每一個都是得天獨(dú)厚的天地造化。

    后天法靈定玄黃，分玄、黃兩等，大多都是得各種機(jī)緣，或修行或煉化而成的奇珍，內(nèi)部又分后天法寶、后天靈物兩類。

    煉制者以各種靈物為基，佐以道術(shù)、佛法、方咒，耗時多年孕育錘煉，才能煉出后天法寶，俗世簡稱為法寶。

    法器，即正式修士所持之器，為儒釋道三教宗門所制，用以施法念咒。法器分上中下三品，數(shù)量最多，吳奇手里景震劍、含象鏡、帝鐘鈴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道門三法器。

    這是儒釋道三家沿用古法，稍作修正調(diào)整，給出的靈物規(guī)范評定，正規(guī)宗門弟子基本都知曉。

    人面竹就為后天靈竹，是煉制后天法寶的優(yōu)質(zhì)材料。

    作為降魔六寶之一，竹類也有高下品級之分。

    先天靈竹唯二，丘南竹，化龍竹。

    「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br>
    上古天帝帝俊誕生之地，有丘南竹，其龐大無匹，為天地神物。

    「長房辭歸。翁與一竹杖，曰：騎此任所之，則自至矣。既至，可以投杖葛陂中也……」

    漢時地仙費(fèi)長房，能鞭笞百妖，驅(qū)禁鬼神。他得一仙翁賜杖，杖能化龍馱行，此即化龍竹。

    丘南竹與化龍竹兩種先天靈寶僅存于文獻(xiàn)史料，近乎傳說，已多年未曾現(xiàn)世。

    后天靈竹有四：龍公竹、夜郎竹、人面竹、醉竹。

    這四種后天靈竹有市無價，但至少還時?，F(xiàn)身。

    其余如毛竹、淡竹、慈竹、紫竹、青皮竹等都是普通竹類，除去人們需要的美觀與結(jié)實(shí)差別，并無高下之別。

    人面竹這名字聽著可怖，其實(shí)只是模樣奇特。

    其竹節(jié)疏密不齊，密的地方兩竹節(jié)相距不到一寸，前平后凸，凸起處形如人駝背，平的地方下尖，似人臉。

    “養(yǎng)了四十年，除去表皮色澤日深之外，并沒有其他奇妙?！?/br>
    張瘸老從墻邊拎了一根竹子，抓起篾刀，輕巧剝?nèi)ネ獗砻獭?/br>
    他砍掉多余根節(jié)，又在磨石上一番打磨，冷水沖洗，用抹布擦干后就是一根新拄杖。

    “你拿著，比我有用。”

    老人慢吞吞站起來：“今天先帶你認(rèn)竹。”

    “天下竹子三百種，益州一百九十類，不必記住，但過個眼，說不準(zhǔn)以后有用。”

    吳奇跟在張瘸老身后，學(xué)認(rèn)竹，后觀摩造竹紙。

    益州竹紙選嫩竹，從選料制成紙共有15道環(huán)節(jié)，72道工序。

    工匠們編了個一條簡要口訣：砍其麻、去其青、醬其灰、煮以火、洗以水、抄以簾，刷以碧……

    造紙耗時耗力，既需要大片場地制作和堆放，還需要車隊(duì)定時來回運(yùn)送，開銷與場所要求都高。大唐境內(nèi)竹紙，絕大多數(shù)都由各道、各州鹽鐵司下工匠制作，再統(tǒng)一運(yùn)轉(zhuǎn)和專賣。

    今年司竹監(jiān)的江南竹林遭遇多次蟲災(zāi)，導(dǎo)致成竹歉收。外界竹子大多又不符鹽鐵司標(biāo)準(zhǔn)，物以稀為貴，竹紙價格就上來了。

    ……

    吳奇隨身帶了一本粗紙冊子，聽到覺得重要部分，他就用毛筆記下。

    降魔六寶作為應(yīng)對幽鬼的戰(zhàn)略級物資，重要性毋庸置疑，不少修士知道用六寶，但不知其所以然，對非靈物一概不關(guān)心。

    這在吳奇看來是一種傲慢。

    靈竹是竹的延伸，根基依舊是竹。不搞清楚竹的習(xí)性與特征，面對靈竹時就只能生搬硬套，不懂其所以然，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陳皋就是一個現(xiàn)成例子，不懂竹卻想以竹牟利，遭到張瘸老嘲笑，最終只能灰溜溜放棄。

    結(jié)束第一天竹院修行，吳奇先到東廟，準(zhǔn)備取得三清像修為后再回浮云觀。

    重陽突然神神秘秘說：“尊者，那人面竹已經(jīng)化靈，就差最后一步，我可以點(diǎn)化它，讓其供尊者驅(qū)馳?！?/br>
    成無常圖道兵，茱萸精已與吳奇結(jié)為一體，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吳奇對它放心，不過依舊慎重：“人面竹妖誕生，有無其他風(fēng)險？”

    “幾無風(fēng)險?！敝仃枠O力勸道：“尊者，才誕生的草木花妖都很弱小，是修行證道還是逞兇斗狠，既和妖體本身有關(guān)，也事關(guān)后天影響?！?/br>
    竹妖、樹妖、花妖這三類大多無害，通常膽小怕生，碰見修士和其他妖物更多是奪路而逃。

    得吳奇許可，重陽化作一團(tuán)紅光沖入人面竹杖里，竹杖頓時輕輕顫抖，嗡嗡作響。

    很快，紅芒中顯出一綹綠光，這綠光繞竹而飛，幾個來回后一下鉆進(jìn)竹杖把柄中。

    吳奇手邊，含象鏡上一顆星辰亮起，這竹妖為妖兵初期。

    “謝尊者，謝妖長，助我化靈?！?/br>
    竹杖化身一個十三四歲的綠衣少年，他生得一對吊梢眼，嘴唇繃緊，面相有幾分執(zhí)拗。

    少年手持一根拄杖，單手背在背后，明明稚氣未消，站姿卻老氣橫秋。

    吳奇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竹妖怎么長了一張少年張瘸老的臉？

    “尊者。”重陽小心翼翼說：“靈物化靈，善于模仿，他和那張竹匠呆了四十年，到化靈前就定型，變作了張竹匠的樣子。不過這不打緊，可以讓他慢慢改容易貌……”

    吳奇捏了捏眉心。

    張瘸老稀心培育多年，轉(zhuǎn)手被自己摘了桃子，長相就算留個念想了。

    行吧，小張就小張。

    “從今起，你就叫小張。”

    吳奇欽點(diǎn)姓名。

    “是，尊者?！?/br>
    竹妖小張愣愣回答，看不出高興還是不快，五官略顯面癱。

    吳奇又問：“可愿當(dāng)我道兵？”

    “不愿?！?/br>
    重陽被當(dāng)場打臉，氣急敗壞道：“混賬小妖！沒有尊者，你根本無法化靈！你不感恩戴德，還口出狂言！你知道天下每時每刻，有多少妖停在最后一步，無法化靈么？”

    它怒叱竹妖，魂身火苗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愚蠢，短視，井底之蛙！尊者背后那可是通天徹底、改天換地的大能！竹妖果然都是死腦筋，難怪?jǐn)?shù)量少，存活率低！”

    “尊者，這只小妖是思想出了問題，我會把他罵醒?！?/br>
    重陽先好言穩(wěn)住吳奇，轉(zhuǎn)頭厲聲對竹妖道：“諒你才化靈新生，腦子不靈光……只要你好好替尊者做事，未來前途無量，羽化登仙也不是難事。懂嗎？這可能是你此生僅有的機(jī)會！”

    “我替尊者再問你一遍，你可愿當(dāng)尊者麾下道兵？”

    “不愿?！?/br>
    小張回答干脆果斷，和老張一個模子。

    重陽氣得紅光發(fā)抖，恨不得一把火把竹妖連魂帶魄當(dāng)場送走?；盍艘磺Ф嗄辏蜎]見過這么不識好歹的妖怪……到底還是沒受過世間險惡的毒打。

    吳奇擺擺手：“不勉強(qiáng)。你走罷，好好修煉，不要為非作歹就是?！?/br>
    “尊者對我有大恩，我必回報?！?/br>
    小張低頭想了想：“但有一件重要事我必須先做?！?/br>
    吳奇立即想到：“張瘸老？”

    “是?！?/br>
    小張直來直去：“我雖一介小妖，但也恩怨分明，知恩圖報。張老養(yǎng)我四十余年，是為夜郎女，我要找到夜郎女，以報張老養(yǎng)育之恩。”

    四十年前，二十七歲的竹匠張水生孤身前往長寧州青龍湖，傳言那一帶靈竹出沒。誰料沒找到靈竹，反而遇上強(qiáng)盜，張水生奮起逃走卻摔斷了腿，癱在水邊。

    正當(dāng)他絕望時，一妙齡女子經(jīng)過。女子自稱夜郎國人，給他治了傷，兩人一見傾心，結(jié)為連理?？梢蛞估扇耸姑谏恚瑳]兩天女子就告辭離開。

    古夜郎國崛起于西南水畔，亡于漢時，國破后夜郎遺民四散奔走，只為尋找夜郎古竹。據(jù)說一旦帶回古竹，夜郎就會在萬竹之中重生。

    離去前，夜郎女交給張水生一枚竹筍，讓他在院內(nèi)種下，待竹亭亭如蓋，她就來與他相會，共度余生。

    張水生將夜郎女所留竹筍悉心照料，可這竹筍生長奇慢，四十年還沒長到一人高，而張水生已成了張瘸老。

    他也知曉，夜郎女不會再與自己相聚。

    這人面竹要亭亭如蓋，至少耗時數(shù)百年，他早是冢中枯骨。張瘸老徹底心死，砍下竹子制作拄杖。

    竹妖小張的影子映在了三清像上，影影綽綽，聲入無常，就與朱卲一樣。

    他也是祈愿香客。

    吳奇當(dāng)即決定：“我試試?！?/br>
    小張持杖跪地，腦袋砸得碎石紛飛：“全看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