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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受了馮翊臨走前的托付,這些日子譚先生和他的朋友們常常來登門拜訪她,有時是邀請她一起去跟幾位朋友談天說地,有時只是來送幾本雜志,陪她說片刻話就匆匆離開。 譚先生也有一家老小要照顧,即便是出于朋友之誼,能分出來的空閑也并不多。 不過哪怕只是這偶爾的掛懷,也足以讓溫見寧感到安慰了。畢竟馮翊不在,在這偌大的上海,如今她也只有這么一個老熟人了。 可說到底,馮翊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 一九四五年的春夏之交,偌大的上海沉悶一如往昔??諝庵杏l(fā)的燥.熱,逼迫得人喘不過氣來,迫切地希望能有什么能打破這死水般的局面。 溫見寧數(shù)著日子一天天地等,直到六月,可馮翊還沒回來,先到的是另一個人。 這天溫見寧正在家里算著近來的開支,老仆人福叔突然告訴她:“少夫人,有一位年輕小姐自稱是您從西南來的朋友……” 他話還未說完,溫見寧忙不迭道:“快、快讓她進來,不,我親自去迎。” 她匆匆忙忙下了樓梯往外走去,近乎一路小跑著來到院中,遠遠地看到了等在黑洋漆鐵門外的人,對方也恰好看到了她。 雙方一碰面,皆是默默相對,久久無話。 這一路上的奔波辛苦,讓阮問筠格外憔悴,她整個人幾乎瘦得脫了形,只有從那依舊年輕秀美的五官里,還能看出當年故人的影子。 在溫見寧打量她的同時,阮問筠也同樣百感交集。 四年多不見,見寧的氣色似乎不如當年在校時那樣好了,想來也是抱病在身。只是到底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事,她整個人仿佛已徹底沉淀下來,身上多了股溫和堅毅的氣質。 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兩人終于拉著彼此的手寒暄起來。 待心情稍稍平復,溫見寧才不無擔憂地問:“對了馮翊呢,他人去了哪里?” 阮問筠向她解釋,原來在他們快到上海時,途中突然遇上了馮家的一位親戚,對方說是老家那邊正好有位長輩過世,馮翊便打算順路去祖宅那邊參加完喪事,至少要再過上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上海。他又怕溫見寧等得時日太久擔心,便讓人先把阮問筠送來,從中代為傳達一聲,他會盡快回家,不會在祖宅那邊耽擱太久。 溫見寧這才放下心來,連忙拉了她進客廳坐下說話。 好友二人幾年不見,仿佛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說。一說起她們共同的親人周應煌,兩人又是哭哭笑笑好一陣,過了好半天才平復下心情。 比起溫見寧,阮問筠顯然對周應煌生前的情況更為了解。 她這才知道,原來早在幾年前,周應煌就因心理問題,不適合再留在空軍中作戰(zhàn)了。 當時恰逢溫見寧深陷港島,他既自責又羞愧,只覺得自己如此不爭氣,實與逃兵無異,一再懇求他的上司,希望他能留在高空上為國效力。對方為其誠心所感動,再加上如今的確奇缺少飛行員,遂將其抽調(diào)至民航大隊,讓其留在唯一的空中補給線上繼續(xù)翱翔。 自此之后,周應煌和他的新隊友們在高空中往返,源源不斷地向國內(nèi)輸送戰(zhàn)略物資。 溫見寧聽說,他們所飛的那段航線自印度起,途經(jīng)緬甸,要飛越喜馬拉雅山脈和橫斷山脈的上空,才能轉至昆明、重慶。而那一帶地勢險要,氣候復雜,是一條極為艱險的空運線。后來她才知道,人們稱那條航線為駝峰航線。 而她的兄長,正是葬身于那條航線上的一百多名飛行員之一。 據(jù)說,他是在晚上出事的。由于日軍飛機近來不時的攔路sao擾,航隊付出了極為慘重的傷亡。為了確保前線的物資供應,那一天他們選擇了夜航。 或許是由于精神狀態(tài)不佳,或許是由于夜晚干擾視線,他駕駛著飛機撞上了崖壁。周應煌的戰(zhàn)友們無從搜尋他的尸骨,只好將一小塊飛機殘骸寄給了阮問筠。 她一直帶在身邊,這一次也一并帶了來。 溫見寧聽她靜靜地講述,周應煌生前最后那段日子,有時一天的飛行要長達十六個小時。 萬里云層之上,飛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下方是皚皚雪峰和無盡山巒。黑夜如此漫長,而黎明尚未到來,陪伴他的只有世界之巔上千萬年積雪的微弱反光。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周應煌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上飛完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生命即將消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他還有什么未來得及出口的話。 關于這些,溫見寧她們無從想象,也永遠無從得知了。 …… 阮問筠的到來,終于給沉寂已久的馮公館帶來了一絲人氣。 她仿佛要從溫見寧手中接過馮公館大管家的職務,每日不是整理家務、喂貓,就是跟老仆人們一起侍弄菜園,或者催促她看書寫作,總是前前后后忙碌個不停。 溫見寧曾擔心阮問筠會因周應煌的去世而形銷骨立,可如今看來,情況比她預想中要好得多。想來這些年在昆明的經(jīng)歷,也極大地磨礪了阮問筠的性情,如今的她也不再是念書時那個多愁善感的女學生了,這讓溫見寧松了口氣之余,又莫名有些悵然。 她的這次預先到達,還帶來了馮翊的許多書信。 有許多是他在半路上寫的,只有最后一封是他中途離別時倉促寫就,與阮問筠分開前,都一并托她轉交給溫見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