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42節(jié)
畫上的落款處除了年月,還題了一行小字,戚朝夕湊近細看:“君如山嶺雪,皚皚不可親?”他隱約體會到了什么,詫異地看向虛谷老人。 “不錯?!碧摴壤先说脑捠菍ζ莩φf的,目光卻落在了江離身上,“顧肆師兄對他師父的心思,正如同你對他的?!?/br> 戚朝夕與江離神情一滯,都是沉默不語。 虛谷老人仿佛沒覺察他們之間的暗流,只凝視著畫中人,蒼老的容顏因回憶而顯出了些神采:“門派中大多也都以為顧肆師兄是因為求仙問道才叛離,知曉其中隱情的人并不多。” “那還是我二十出頭時候的事。顧肆師兄一向獨來獨往,也不知怎么被掌門逮到的,掌門勃然大怒,搜出了他所有的畫,讓他在大殿跪下,又叫來顧少陵師叔,關(guān)上了門訓斥。小師妹膽子大,拉著我躲在窗下偷聽,掌門訓斥的話我如今只記得幾句‘不知廉恥’‘有悖綱常’了,那時瞧不清扔在地上的畫卷,還覺得奇怪,師叔怎么只看著地上東西,一言也不發(fā)。掌門越講越氣憤,顧肆師兄卻毫無悔意,開始僅是反駁幾句,到后來竟站起身跟掌門激烈爭執(zhí)了起來,直到這時師叔才開口說:‘夠了’?!?/br> “然后大殿里好一陣沉默,掌門怒氣沖沖地推門出來了,我和小師妹連忙跑開。第二天掌門叫我過去,我害怕極了,以為偷聽被發(fā)現(xiàn)了,卻不料還有好幾個師兄弟在。掌門命我們生起一堆火,吩咐說地上的畫卷是顧肆師兄癡迷求仙問道所搜集的,要我們挨個往火里扔,務必燒得干干凈凈?!?/br> “聽掌門這樣講,我更是心癢好奇,但他在一旁盯著也不敢有小動作,只好慢吞吞地往火里扔。燒到我手里只剩最后一卷的時候,有個師兄突然沖來向掌門稟報,說顧肆師兄打傷了幾個弟子,要硬闖出門派。掌門交代我把畫燒完,就匆匆?guī)е渌粟s去,我得了這好機會,哪里還會聽話燒掉,立即將畫藏回屋里,偷偷打開一看,卻見畫上是顧少陵師叔,頓時呆住了?!?/br> 虛谷老人將畫卷合起,嘆道:“后來聽說了谷口的事,我便一切都明白了?!?/br> 掌門率一眾弟子將顧肆攔在了谷口,他天資再高,終究難敵合圍,幾番交手后便敗下陣來。掌門以劍指著顧肆,正要命人將他關(guān)押下去,卻見顧少陵出現(xiàn),垂眼看著他滿身血跡的徒弟問道:“為師昨夜所說的,你一字也沒聽進去?” “是?!鳖櫵凉蚍诘兀偷靥ь^直視他,“我看不透,勘不破,我偏要執(zhí)迷不悟!” 顧少陵沒有表情地點了頭,道:“想清楚了,今日你叛離師門,此后山谷便再不會為你而開?!?/br> “好?!?/br> “莫要后悔。” “絕不后悔!” 顧少陵的目光轉(zhuǎn)向掌門,淡淡道:“師兄,放他走?!?/br> 掌門滿臉不贊同,卻見顧少陵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只好強忍著郁憤,揮手命弟子們撤開。 顧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以衣袖拭去了臉上血污,他抓起劍,徑自走出了一段路,突然難以抑制地轉(zhuǎn)過身,沖著師父的背影大喊:“總有一日我會回來,我要破開山谷,直闖進來!到那時掌門攔不了我,你也攔不了我,這天下世道、倫理綱常,統(tǒng)統(tǒng)都攔不了我!” 在場眾人紛紛變了臉色,面面相覷。而顧少陵未置一詞,更沒有轉(zhuǎn)身看他一眼。 顧肆毫不在意,反而笑了:“師父,等我回來?!?/br>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顧少陵才緩緩回身,望著他離去后的一片草木蔥蘢,道:“狂妄。” 五年后,七殺門攻襲太華派,掌門戰(zhàn)死于谷口,顧少陵率領(lǐng)門派上下弟子,身著素縞,與敵人一同葬身火海。 又過了三年,顧肆果然武功大成,重現(xiàn)江湖,卻聽聞歸云山莊的江鹿鳴號召各大門派聯(lián)手圍剿七殺門,以報太華派滅門之仇。 太華谷已改名為落霞谷,顧肆在山谷中惘然四顧,滿目荒蕪,廢墟上野草離離。 他參與了圍剿,七殺門門主在他手下喪命,全江湖對他敬畏驚懼,顧肆如愿獨步天下,成了數(shù)百年來登上武林巔峰時最年輕的一人,可對他而言,已經(jīng)遲了太久。 顧肆以當年離開時的形貌,又一次回到了山谷,周遭草木蔥蘢,山河正春,仿佛一抬眼,還能望見師父的背影。最后,他找到了太華派遺存的地庫,留下了《長生訣》后,便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畫卷一起躺入了棺中。 “所以說《長生訣》這名字來得荒唐可笑,打從一開始它就與長生不老毫無關(guān)系。當初顧肆師兄究竟懷著何種心思創(chuàng)下了它,又是否有化解反噬的法子,如今誰都無從知曉了。” 他話音落后,良久無人出聲,戚朝夕瞧著江離的側(cè)臉,忽然問道:“顧少陵前輩究竟是怎樣看待顧肆對他的感情?” 江離不由得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與他目光相撞,避無可避。 “沒有人知道師叔如何想的,在顧肆師兄叛門離去后,他甚至沒有只言片語再提及過?!碧摴壤先祟D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只知道,從師叔一劍盛名到門派覆滅,終其一生,只收過顧肆一個徒弟?!?/br> 戚朝夕眼也不眨地注視著江離,似乎還帶了點笑意地問:“江離,那你覺得呢,他能夠被接受嗎?” 江離眼神躲閃:“我不知道?!?/br> 戚朝夕反而笑了笑,道:“這是從昨晚起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但我不接受這樣的答案。” “……對不起?!苯x一開口便懊惱了起來,他也知道這話已經(jīng)說過了太多次,怯懦逃避的態(tài)度讓自己都煩悶厭惡,可他實在心慌意亂,在幾乎被洶涌情緒沖垮的前一刻,又一次倉促離開了。 戚朝夕完全顧不上虛谷老人是何反應,快步追了出去。 堂屋靜悄悄的,爐中香燃了大半,香霧裊裊而散,虛谷老人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又將目光移到了顧少陵的靈位上,長長地嘆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值得一提的是,從我開始構(gòu)思這對師徒的故事到落筆之后,我也并不知道顧少陵是否對顧肆存在別樣的感情,也許不提及是因為喜歡而深藏,也許是根本漠然不在意,也許沒再收徒是因為顧肆,也許只是沒遇到另一個天資過人的人選,只有顧少陵清楚。 我也不知道答案。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江離悶頭回到了房中,剛一轉(zhuǎn)身,戚朝夕便抵開門縫緊跟了進來,接著回手關(guān)上了房門。 江離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戚朝夕心頭一陣苦澀,面上還維持著笑意:“你別緊張,我又不會對你做什么?!?/br> “我不是怕你做什么。”江離心亂如麻,目光像只誤入的鳥雀一樣在屋中亂撞,偏就落不到戚朝夕的身上。 “那你怕什么?” “……” “世人交往時都有一個默契,對方遲遲沒有答復就意味著拒絕,只是礙于情面不好開口,問的人便要識趣住口了?!逼莩彶阶叩剿媲?,“可我想不識趣一次,我想聽到明確的回答。” 江離又往后退了一步,艱難地理出了言語:“我……我好像一面對你,就會變得很懦弱?!?/br> 戚朝夕愣了一下,神情柔和了起來,終于忍不住道:“江離,跟我走吧?!?/br> “別管什么《長生訣》、不疑劍、歸云山莊或是般若教了,跟我走吧。你想過清凈日子,我們就避世隱居,找一座臨山近水的小院,早晨起來,推開窗能望見湖水映著霞光;你想云游天下,我就陪著你,北上河西看大漠落日,南下水鄉(xiāng)乘舟入蓮花塘,寫得再好的游記也比不過我,所有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我都帶你去看?!逼莩Π崖曇舴诺脴O低極緩,聽起來像懇求,又像是誘惑。 江離瞧著他,怔怔地出神,不知是否聽進去了,半晌沒有回答。 戚朝夕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他的肩膀:“你不要再用內(nèi)力,支撐得久一點,我們就有機會去試著化解反噬,總有法子的。江離,我不信命,更不信你只剩死路一條?!?/br> 這一觸碰,江離仿佛從夢中驚醒,仍是搖了搖頭:“我不會跟你走?!?/br> 戚朝夕不自覺收緊了手,追問道:“為了向般若教復仇嗎?” “復仇是其次,何況易卜之已死。”江離道,“我必須找回不疑劍,守住《長生訣》。” “但你為什么非得守住《長生訣》不可?”戚朝夕沒給他開口的機會,繼續(xù)道,“你要為歸云山莊肩負責任,可責任只不過是人自己在畫地為牢。既然你說宿命,說因果注定,我倒覺得《長生訣》注定要在江湖出現(xiàn),不是歸云山莊也會是其他門派將它帶來,那就任他江湖翻覆,隨便誰主沉浮,跟你我又有何干系?” 江離被他的話驚住了,一時答不上來。 “還是為了所謂的俠義?”戚朝夕輕笑出聲,“江離,如今俠字還值幾兩錢?阿貓阿狗學幾招武功,好勇斗狠地打過幾架就能贏一聲俠,而那真正的大俠又落得什么好下場了?程居閑一諾千金,結(jié)果妻離子散不得好死;秦征重情重義,不也是家破人亡?” 他直盯著江離,話音也近乎急切了:“你要守住《長生訣》為天下安寧而死,可天下人會感激你嗎?他們不在乎你的性命,只有我在乎!” 江離肩膀被他攥得發(fā)疼,更被他的話震驚,許久才找回了思緒,卻堅定地對上他的眼睛:“不是這樣的?!?/br> “什么?” “俠義、責任?!苯x再度搖頭,“我說不過你,但不是這樣的。” 他一向拙于言辭,也一向清醒明白。 活了這么些年,直到此刻戚朝夕才驚覺自己有股子執(zhí)拗勁,心底明知無法動搖他的想法,還偏要去撞一遭南墻。 戚朝夕緩緩放下了手,沉默了好一會兒,忽然沒頭沒腦地問:“那我呢?” 江離肩上的桎梏松了,倒不覺輕松,反而愈發(fā)窒悶:“你……” “你是打算直接拒絕我,還是讓我像顧肆一樣,不明不白地揣測到死?” 江離喉頭一動,依然什么也說不出來。 戚朝夕的語氣毫無起伏:“你究竟怎樣看待我的感情,難道也是一句輕描淡寫的不知道?” 江離放棄了似的,話音里帶了點沮喪意味:“不是。” “其實我昨夜一直在想你會怎么回絕,斷了我的癡心妄想,甚至替你琢磨出了好多理由??扇税?,不親耳聽見就是不肯死心?!逼莩ψ猿暗匦α诵Γ敖x,你給我個痛快吧?!?/br> 他這樣的笑容看起來刺眼,像柄直戳心臟的快刀,江離沒體會過這種無端的痛楚,禁不住微微顫抖,竭力去開口,發(fā)出的聲音卻很輕:“……喜歡?!?/br> 輕得快要融入空氣,戚朝夕跟著放低了聲音,生怕驚散了話音:“你說什么?” 只這一句話,好似耗盡了他畢生的力量和勇氣,江離幾不可聞地道:“我喜歡你……” 話音未落,戚朝夕低頭吻住了他,江離一瞬間屏住呼吸,身體僵硬又緊繃,卻沒有躲開。 他的嘴唇柔軟微涼,戚朝夕如愿品嘗,卻并不急于索取,而是輾轉(zhuǎn)廝磨,將溫度彼此分享,然后循循善誘著,教江離松開齒關(guān),任由他長驅(qū)直入、舔舐吸吮。戚朝夕伸手箍住江離的腰,將他拉入懷中,讓急促的心跳緊貼共鳴,然后牽著江離不知該往哪兒放的手,搭在了自己肩頭。 江離稍顯局促地環(huán)住了戚朝夕的脖頸,逐漸適應了唇舌糾纏的滋味和浸透肌骨的酥麻,他試著模仿回應,卻聽到唇齒間一聲模糊的笑。 戚朝夕故意撤開了一點,額頭相抵地看進他眼里:“你喜歡我,那就要跟我在一起?!?/br> 江離向來蒼白的面容泛起了緋紅顏色,呼吸也不穩(wěn):“我沒多少日子了?!?/br> “管不了那么多了。”戚朝夕又吻上他,閉上雙眼,幾乎在唇齒間呢喃嘆息,“你多陪我一天,我就多歡喜一天。” 江離像是要回答,聲音卻全被模糊吞下。 敲門聲響起時,虛谷老人正在屋中收整行囊,他已經(jīng)答應了為江行舟醫(yī)治,明日便出谷前往洛陽。 “進來吧。” 片刻無聲,虛谷老人回身看去,見戚朝夕倚靠在門框上,沒有進屋的意思,便問:“你還有事嗎?” “前輩,當初您和歸云山莊真的已經(jīng)試盡了所有法子去化解《長生訣》的反噬嗎?”戚朝夕道。 虛谷老人點了點頭:“當然?!?/br> “試過廢去他們的武功嗎?” “既是心法所引起的反噬,廢了武功內(nèi)力是我最先想到的法子,可一來《長生訣》已經(jīng)與周身血脈緊密相連,貿(mào)然廢去,恐怕會傷及心脈根基;再來就是一身功夫修煉不易,江湖人有多看重武功,不須我說你也清楚,有幾個人舍得毀去?”虛谷老人嘆了口氣,“何況江云若身負重任,不疑劍尚未尋回,他不會同意廢去武功的?!?/br> 戚朝夕垂下眼沉默了一會兒,又若有所思地問:“《長生訣》一定是死路一條嗎?” “你什么意思?” “我覺得你們話中刻意遺漏了什么。江老盟主是被圍剿而死,江家族人也是被人所殺,沒有一個是因《長生訣》反噬而死的?!逼莩χ币曋鞍茨銈兯f的,修煉之人受《長生訣》反噬,變得虛弱,直至走火入魔,本能驅(qū)使地尋求旁人血液彌補自身的空虛。那倘若有足夠的鮮血作為補充,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 虛谷老人臉色驟變:“戚朝夕,你知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戚朝夕無辜地挑了眉梢,笑道:“前輩何必動怒,我想什么了?” “我早覺得你身上有股說不明的邪氣?!碧摴壤先寺暽銋?,“不錯,反噬不會直接致死,但你覺得江云若會容許自己徹底走火入魔?你想殺人取血,用那骯臟手段為他續(xù)命,也得問問他肯不肯答應!” 戚朝夕嘆息似的:“等到了失控的那一天,也就由不得他了?!?/br> “好,那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以血供養(yǎng),你不僅救不了他,反而會把他變成不人不鬼的怪物,讓他死得更加凄慘痛苦!” “……”戚朝夕臉上的笑意消散了,一言不發(fā)。 虛谷老人生怕斬不凈他那可怕念頭,又緩了語氣道:“無論你是什么人,我看得出你待他的心意不假,但江云若的命數(shù)已定,他自己也接受了,你若是一廂情愿、不顧他的意愿,必定不會善終。我活到這把年紀了,這類事見得不少,勸你還是死心吧,與其白費功夫,倒不如好好珍惜余下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