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刃 第37節(jié)
男人走近了,動作親熱地拍了拍季休明的肩膀:“我知道你很難下定決心,等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吧?!闭f罷男人轉(zhuǎn)身走了,還不忘替他將房門關(guān)上。 季休明僵立在房中,溺水似的大口喘息著,他神情不斷變幻,心思也糾纏成了一團(tuán)亂麻。足足過了半晌,他才搖搖晃晃地繞過屏風(fēng),在床邊坐下,深吸了一口氣,將枕頭移開,又掀開被褥,摸索了一會兒后拆下了一塊床板,露出了藏在其間的狹長木盒。 木盒打開,一柄修長寶劍靜靜地躺于其中,劍鞘純黑,銘刻在上的古樸紋路泛著冷光。季休明緩緩拔劍出鞘,寒芒頃刻迸射,幾乎映亮了半間屋子,再細(xì)看劍格之上,鐫刻了能令江湖震動的兩個篆字——‘不疑’。 外面突然又傳來了“砰砰”的拍門聲。 季休明驚了一跳,連忙將不疑劍放歸原位,重新遮掩好了,卻并不想去應(yīng)門,只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等著門外的人自行走開。 不料拍門聲愈發(fā)急促,接著還傳來了江蘭澤含著哭腔的喊聲。 “季師兄,快開門啊,我有事要找你!” 季休明這才想起外面還下著大雨,急忙起身將房門打開,把江蘭澤拉進(jìn)了房中。這少年渾身濕透了,通紅的雙眼殷切地瞧著他,水珠從臉頰滾落,分不清是雨或是淚。 “怎么哭了,蘭澤,出什么事了?”季休明放柔聲音,找來錦帕給他擦臉。 江蘭澤胡亂抹了把臉,哽咽道:“叔父不準(zhǔn)我去南疆求醫(yī),可不讓我試一試,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父親走了,我死都不甘心!季師兄,我只能來求你了,求你幫幫我,你陪我去南疆找虛谷老人吧?!?/br> 季休明有些猶豫,江蘭澤趕緊補(bǔ)充:“叔父那邊我來擔(dān)著,絕不讓他責(zé)罰你,只要能救回父親,路上我全都聽你的!” 經(jīng)過方才與那男人的一番對話,季休明正心煩意躁,也不想在歸云山莊呆著,他想了想,最終點頭道:“好?!?/br> 夜?jié)u漸深了,雨仍不見小,如注雨水洗凈了天地間濁氣,激起了九淵山上的草木清香。 尹懷殊等候在殿閣前。在紅奴進(jìn)去通報前,他特意詢問了一句般若教少主的閉關(guān)狀況,紅奴會意地朝他一笑,低聲道:“據(jù)傳少主心法修煉遭遇瓶頸,此次閉關(guān)少則數(shù)月,多則上年。” 尹懷殊稍安了心,卻仍揣著些忐忑,直到紅奴推開門請他進(jìn)入,他才強(qiáng)迫自己定下心神,以放手一搏的姿態(tài)跟著步入。 他在殿中俯首跪下,對主位上的老教主開口便道:“尹懷殊護(hù)衛(wèi)不力,還請教主責(zé)罰。” 老教主納悶地望著他:“護(hù)衛(wèi)不力,這是從何說起?” “右護(hù)法醉心人蠱之術(shù)眾人皆知,前些日他不知從何聽說虔城有人蠱煉成,便帶屬下前去察看,誰料那處是人精心設(shè)下的陷阱,當(dāng)時情形慘烈,所率教眾全軍覆沒,右護(hù)法也在夾擊之下不幸殞命,唯有屬下僥幸,討回了條性命。” “易卜之死了?!”老教主猛地站了起來,刻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個夸張復(fù)雜的表情,竟教人分不清是狂喜還是大驚。 尹懷殊取出懷中的那塊皮rou,雙手舉過頭頂:“千真萬確?!?/br> 紅奴將其接過,呈上去給老教主細(xì)看,赤紅色的紋身完好無損,絲毫不假。老教主將視線移回了跪著的尹懷殊身上,心中明了他是前來投誠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既然易卜之已死,這空缺的右護(hù)法之位,你可想要嗎?” 尹懷殊恭敬地垂下了眼,答道:“這等尊榮,放眼全教上下,無一人會拒絕的?!?/br> 老教主突然斂了笑,冷哼了一聲:“沒那么容易,尹懷殊,我還有話要問你?!?/br> “懷殊必定知無不言?!?/br> “我的影兒死的那日,你可在場嗎?” 尹懷殊微微一頓,冷汗浸濕了后背,遲疑再三,還是如實答道:“……在的。” “影兒是如何死的?” 尹懷殊不禁抬起眼,道:“教主想必已經(jīng)知曉……” “我要聽你講!”老教主惱怒地打斷了他的話,“原原本本地把經(jīng)過全都講給我!” “……”尹懷殊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那日少主將小公子請去,借口說先前錯過了小公子的生辰,要給他補(bǔ)上,準(zhǔn)備了許多新奇玩意兒,哄得小公子十分開心。后來少主拿出果酒,小公子雖記得您的囑咐,卻怕惹得兄長不悅,便都喝下了,醉后由賀蘭堂主抱著,放進(jìn)了后山的狼窩中?!?/br> 他說完后,不聞動靜,忍不住偷眼向上瞥去,只見老教主渾身顫抖,一雙渾濁的老眼中流下了兩行清淚,許久后才咬著牙點了點頭,從懷里摸出一枚令牌丟給了他:“拿著去找祭司,他自然明白。明日我會向全教宣布,由你繼任右護(hù)法之位?!?/br> 尹懷殊如釋重負(fù),收起令牌,叩首謝恩后退下了。 依言去到了祭司住處,對方見了令牌,也不多過問一句,便讓尹懷殊在床上躺下,散開衣襟露出右側(cè)鎖骨。祭司全程態(tài)度淡漠,只有在動手紋身的時候低聲抱怨了他的一身毒血惹人麻煩。 一切堪稱順利,誰料卻在離開時,撞見了撐傘等在院門外的賀蘭。 賀蘭顯然等候已久,一見他便質(zhì)問道:“右護(hù)法呢?他在哪兒,為什么沒有和你一起回教?” 尹懷殊無意理會,視若無睹地就要越過她走開。 賀蘭急得伸手一把拽住了他:“我在問你話!右護(hù)法為什么沒有回來,你對他說了什么,以他的行事怎么會只帶你去!” 尹懷殊不勝其煩地掙開了她的手,轉(zhuǎn)眼瞧見她焦急不安的模樣,忽而笑了:“右護(hù)法?誰說他沒回來,他不就站在你面前嗎?” 賀蘭愣住了,還沒能理解他的意思,就見尹懷殊拉下衣領(lǐng),露出了右側(cè)鎖骨下赤紅色的花痕紋身。 賀蘭頓時發(fā)了瘋,將傘丟開,不管不顧地?fù)渖先ハ胍疵?/br> 兩把油紙傘幾乎同時墜地,尹懷殊早有防范,推開她的肩膀,抬手一巴掌就抽在了她的臉上,賀蘭跌倒在泥水里,臉頰火燒似的疼,滿身狼狽,仍隔著雨幕撕心裂肺地沖他叫罵。 尹懷殊擦了把臉上雨水,無動于衷,轉(zhuǎn)身要走。 賀蘭氣得渾身發(fā)抖,尖聲叫道:“尹懷殊,你真以為當(dāng)上護(hù)法就萬事大吉了嗎!我告訴你那老東西沒幾年可活了,你投靠他,遲早會不得好死!” 直到這句,尹懷殊的腳步才停頓了,冷笑了聲:“起碼我會活得比你更久。”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卻不是回住處,反而走進(jìn)了后山易卜之的那間石室。 尹懷殊靜靜地站在空闊的室內(nèi),聽得到無邊雨聲,聽得到面前池中翻涌的蛇蟲毒蝎的窸窣聲,鎖骨下象征身份的紋身隱隱作痛。他困惑不解,這一刻本該令人欣喜若狂,可他覺得乏味透頂。 好似一切都已改變,又好似他什么也無法改變。 沉默中,尹懷殊忽然躍進(jìn)了池中,像曾經(jīng)無數(shù)次那樣,那些毒蟲蛇蝎全被驚動了,懼怕地遠(yuǎn)離他,蜂擁著往池沿擠去,仿佛污濁的波濤掀起了巨浪,在正中他所站立的位置,留下了一片空白。 于是他突兀地笑了起來,空落落地回蕩在石室里,他笑得停不下來,不得不彎下腰,不得不跪倒在了地上,連頭也抵上冰冷石板,他只是在笑,濕淋淋的水跡悄然顯現(xiàn),終于分不清是哭是笑。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天亮?xí)r雨漸漸停了,空氣潮濕,葉星河睜開眼,望見窗外的樹葉已經(jīng)泛了黃,瓦檐下雨水滴答。 “你醒了?!弊谧琅缘难贩畔聲呱锨叭ザ嗽?,“感覺還好嗎?” 葉星河張了張口:“長風(fēng)呢……” “放心,你的二叔和弟弟在他旁邊照看著?!?/br> “那他怎么樣了,后來清醒過來了嗎?” 薛樂欲言又止,最終搖了搖頭:“正如你所看到的。” 葉星河的眼神黯淡了,真相終究不容逃避,她沉默地點頭,撐著身子從床上坐起。 “你身上的衣物是婢女換的,我只是在旁邊守著,怕你有什么事。”薛樂主動解釋道,“昨夜下了場大雨,今早的空氣清爽,所以我開了窗子透氣,你若是覺得冷了,我再去關(guān)上?!?/br> “沒事,開著吧?!比~星河道。薛樂的關(guān)懷之情顯而易見,她豈會看不出來,思索再三,她才試著開口:“我記得……我和你相識之時也有一場大雨?” “是?!毖肺⑽⒁恍?,“在十年前的試劍大會上,那天也是突降大雨,我倉促中躲到一處房檐下,恰好你也在那兒躲雨,我們就漫無目的地閑聊了起來,一直等到雨停。” “薛樂,”葉星河注視著他,“我想你也明白,十年前的那場雨,十年前就停了。” “……” 葉星河垂下了眼:“我自小就知道我只會嫁給長風(fēng),哪怕是現(xiàn)在,這個念頭也絲毫不變的。” 薛樂笑了起來,目光落在從屋檐滑落的一串雨珠上:“我明白,我也僅僅是偶爾懷念當(dāng)年那場雨罷了。” 葉星河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 反而是薛樂又道:“你打算何時回鄉(xiāng),不妨由我送你和陳大俠一程?!?/br> 葉星河連忙搖頭:“這怎么行,太麻煩你了?!?/br> “你一個弱女子,二叔和弟弟眼下身負(fù)重傷,陳大俠又是這么個狀況,一行人回鄉(xiāng)途中恐怕多有麻煩,有我在旁護(hù)送總是安穩(wěn)些的。我一向閑散無事,不必覺得麻煩了我?!毖愤t疑了一下,補(bǔ)充道,“陳夫人,想來江湖之大,此次送別過后,你我應(yīng)當(dāng)無緣再見了。” 葉星河猶豫良久,才點了頭:“那多謝你了?!?/br> 談完這些,薛樂也不多留,便告辭回了自己院落。 院中一派清凈,石階上斜躺了幾片濕透的黃葉,戚朝夕獨自坐在正廳中,瞧見他后懶洋洋地打了個招呼。 “江離怎么不在?” “還沒從屋里出來,興許還在睡覺?”戚朝夕道。 “這倒少見?!毖反蛄恐哪樕澳闶窃趺戳?,昨天夜里沒休息好?” “沒事兒?!逼莩β唤?jīng)心地笑了笑。 “好吧,我去回房補(bǔ)一覺,若是有事記得叫我。”說完薛樂便回了屋里。 戚朝夕仍坐在原處,往江離房間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昨夜的確是難以入眠,那一吻的溫軟觸感仿佛在側(cè)頸上烙下了一枚燙傷,讓人忍不住去摩挲、一遍遍回想。 瓦檐上的雨水滴盡了,一輪紅日在湛藍(lán)天幕現(xiàn)出了輪廓,并不刺目,投下的柔和光線偷偷溜進(jìn)了廳中。戚朝夕終于按捺不住站起身,跨過那道陽光,停在了江離的門前,正要抬手敲門,突然間房門從內(nèi)打開了。 江離猝不及防地面對上他,兩人不由得皆是一愣。 然后戚朝夕先笑了:“終于醒了,可真是讓我好等?!?/br> “嗯?!苯x不自然地移開了視線。 “那昨天……” “昨天的事,”江離罕見地打斷了他的話,“就當(dāng)作沒發(fā)生吧?!?/br> 戚朝夕頓了一下,才似笑非笑地反問:“親完白親,轉(zhuǎn)眼就反悔不認(rèn)帳了?” “不是。”江離無力地辯解,卻說不出什么道理。 “可我沒法當(dāng)作無事發(fā)生,江離,你說該怎么辦?” 江離與他目光相觸,又移開了眼,低聲道:“……對不起?!?/br> 這一聲雖低而又輕,卻登時引起了一股焦躁煩悶,戚朝夕往前進(jìn)了一步,江離下意識后退,但戚朝夕不容他躲,抬手按上了房門,攔住了退路,將他給圈在了手臂之間。 “小東西,就數(shù)你最沒良心,撩撥我,又吊著我,我進(jìn)一步,你就退一步?!逼莩Υ寡鄱⒅?,在呼吸可觸的距離下,低聲道,“你知道我想聽什么?!?/br> 江離喉頭動了動,渾身僵硬得不聽使喚,戚朝夕說話時的熱氣撲在他耳廓,燙得仿佛就要燒著。 昨日他是在渾噩不清中吻上了對方側(cè)頸,可戚朝夕卻是分明清醒著回親了他的耳尖,他當(dāng)然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江離雖有些懵懂,卻并不遲鈍,他心頭guntang,一個答案在盤旋、呼之欲出。 他對上戚朝夕的灼灼目光,無法開口,更難以思考,慌張無措下的唯一選擇只剩再一次躲避,于是江離不假思索地一低頭,從戚朝夕撐在房門的手臂下飛快鉆了出去,留下了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戚朝夕怔怔地望著江離的背影在眨眼間消失,緩緩放下了手,哭笑不得地靠上門框,沒有去追。 他深吸了口氣,用力按了按額頭,冷靜下來的頭腦終于意識到了不對,是他太過心急了,沒有留足讓江離反應(yīng)的時間,迫不及待地想聽到一個親口回應(yīng),迫不及待地想成全一個真正的吻。 他原本耐心從容的盤算,全被側(cè)頸上的觸感給燒成了灰燼。 與此同時,江離更是腦海一片空白,待回過神后,已經(jīng)走在了城中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