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作之助站在路口等紅燈時，轉(zhuǎn)過頭還能看見佐藤先生背著兒子拎著小書包的背影，冷白色的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混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矮小又尋常的中年人模樣。

    回去打聽一下有沒有什么適合佐藤先生的工作吧。

    織田作之助想著，路燈跳轉(zhuǎn)到綠色，行人如潮水般推他往前走。

    從這夜半時分的熱鬧景象就能看出橫濱的經(jīng)濟真的開始復(fù)蘇了，即使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也不是以往那種半死不活橫尸路邊的喪氣樣，多的是下班喝酒的上班族，穿著壓箱底好些年最近剛翻出來的舊西裝，喝醉了看上去也很有精神。

    街邊的攤子上也扎堆著半夜下班的工人和上班族，熱乎乎的關(guān)東煮和香噴噴的拉面最受歡迎，暖黃的燈光照著升騰起的熱氣，夜色里隔著好遠(yuǎn)都能看到。

    微微涼的晚風(fēng)吹在臉上，織田作之助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輕快起來，曾經(jīng)他認(rèn)為一片灰白毫無趣味的世界驟然被涂抹上了許多的色彩，無星無月的黑夜里也鮮艷美好。

    那種他曾經(jīng)窩在倉庫里讀書時候的心情又回來了，所有的心靈都對他敞開，世間萬物都觸手可及，那些高居書架上的神靈在他耳邊低語，如嘆息如囈語，如久別重逢的感慨。

    寫吧，寫吧。

    至死方休地寫下去吧。

    這個世界，一定值得你為它寫些什么。

    【嗚嗚嗚?！?/br>
    二葉亭鳴突然聽到了世界意識的哭聲。清冷無機質(zhì)的聲音著實不適合這樣的調(diào)子，再真情實感也透著點裝模作樣的虛假。他知道站在自己對面的青年也聽見了，那雙原本昏沉冰冷如深淵的鳶色眼眸閃過一絲厭惡的情緒，雖然很快被遮掩起來，卻逃不過世界意識的感知。

    世界意識忍不住更難過地【嚶】了一聲。

    這實在太惡心了。

    二葉亭鳴對面的青年終于開口說了他們見面的第一句話，你怎么能忍住的？

    一想到這東西居然是世界意識，他只是聽了一耳朵都難受到如芒在背，本就不怎么愉快的心情更加惡劣，心底涌上的疲憊令他連偽裝的情緒都調(diào)動不起來。

    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

    活著無所謂死了更好，在最后一刻與自己期望許久的永遠(yuǎn)安寧擦肩而過，像本該圓滿結(jié)局的故事被迫開了垃圾續(xù)篇，縈繞著他的只有沒頂?shù)钠v。

    四處尋死之人也好，拼命求生的家伙也罷，終究都存著一絲希望。唯有躺平了任由命運車輪碾壓而過的，才是真正的絕望。

    二葉亭鳴覺得這道題對他來說過分超綱，一邊隨口答了句習(xí)慣了，一邊狂敲世界意識給他作弊透題。

    世界意識的聲音這個青年也能聽到，可是他并不在意，得到了二葉亭鳴的回答后就不再開口，既不準(zhǔn)備自我介紹，也沒有半點了解現(xiàn)狀的興趣。

    被二葉亭鳴某些好奇過頭的小觸角貼貼也好，被世界意識從根本上揭了老底也好，還是幾步之外昏迷著幼年版的自己也好，仿佛他被喚醒的只是個空洞的軀殼，靈魂依舊被重力拉著從高樓墜落，在橫濱的土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窗戶鉆進(jìn)來的風(fēng)吹動他的大衣衣擺，深沉的黑色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繃帶包裹下完好無損的身體遵循著他的想象，從骨血深處泛出破碎般的幻痛。

    白色的繃帶漸漸洇開血色，只有幾根蠟燭照明的環(huán)境下呈現(xiàn)出近乎于黑色的污濁色彩。某些人揣度他的血液都是黑的，或許還真的歪打正著說中了幾分。

    青年這么想著，開始感覺只是站著都力不從心，最好還是原地躺下，埋進(jìn)六尺之下才是最優(yōu)解。

    哈，見了鬼的最優(yōu)解。

    他心里的聲音尖銳又刻薄，仿佛急著從噩夢里醒來。

    蠟燭燃盡之前二葉亭鳴終于跟世界意識對完題，琢磨出個還算滿意的答案，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幼崽又示意了下周圍血rou模糊少兒不宜的兇殺案現(xiàn)場，先解釋了下現(xiàn)狀，因為能量體系沖突和召喚反噬，目前你跟他綁定了。你也知道你們的異能力，現(xiàn)在雙倍加成導(dǎo)致徹底綁死，除非我跟你們那邊的書合作

    嗯我建議還是不要解除比較好，你們那邊的世界全靠書維持穩(wěn)定，你那么辛苦救回來的，搞壞了沒法跟我們這邊一樣重開太宰先生。

    二葉亭鳴最后加上了稱呼，讓自己別心虛避開太宰治的眼睛，畢竟如果不是他百密一疏，對方說不定真的就得到了理想中永遠(yuǎn)的安寧。

    那個世界單薄脆弱，支撐不起地獄天國之類的復(fù)雜體系，死了就是死了靈魂化為能量回歸世界根源，干干凈凈不留半點痕跡。

    但同樣也是因為那個世界太過弱小，連世界意識都沒有孕育出來，就連圣杯都能從它那連偷帶搶，縱然世界意識及時察覺二葉亭鳴當(dāng)場把贓物原路遣返，也還是漏了太宰治。

    那個世界的太宰治命運已然終結(jié)，處于死了又沒死的疊加狀態(tài)，圣杯把他拉扯過來不費半點力氣，再加上這個世界的太宰治當(dāng)釣餌迷惑了二葉亭鳴的感知，差那么一點點太宰治的存在就在這個世界落地了

    在現(xiàn)實層面落地相當(dāng)于在這個世界上了戶籍，怎么都回不去了。

    而且死了得下地獄接受審判，靈魂存在的時限直到世界末日。

    對于這個噩耗，太宰治只是無所謂地點點頭，自嘲地笑了一聲，還真是禍害遺千年。

    錯都是圣杯的錯，祂們之間有規(guī)矩的，再怎么想誕生也不該貪心去碰其他世界的甜菜，越界了就活該被世界意識打得滿頭包，攢了六十年的靈力被世界意識一鍵取消。

    打什么圣杯戰(zhàn)爭，小黑屋里反省去吧。

    不過二葉亭鳴一邊幫著世界意識抽打壞事的圣杯，一邊忍不住嘀咕：但你許愿了吧。

    圣杯拉人的手段就那實現(xiàn)愿望的老一套，誘餌在那太宰治不去咬就一點事不會有，可太宰治不光咬了誘餌還咬住不肯放，二葉亭鳴沒發(fā)現(xiàn)他偷渡也不完全是圣杯太狡猾的鍋。

    太宰治淡淡道：有的東西想了太久，臨死前碰到了想松也松不開手。

    他以為自己早就瘋了，才會在墜落的風(fēng)聲里聽見能看到織田作的作品之類的瘋話，在他的意識反應(yīng)過來那是什么之前，他已經(jīng)死死攥住那個他幻想了太久的一點希望，就像人在死前抓住的東西，死后拳頭握緊到幾個人都掰不開他的手。

    二葉亭鳴嘆了口氣，先跟我來吧，雖然別的沒辦法給你，想看書還是沒問題的。

    《善哉》的單行本已經(jīng)是日本各大書店全方位上架了，趁著現(xiàn)在還早書店沒關(guān)門，應(yīng)該來得及去給太宰治買一本。

    二葉亭鳴說著抱起地上昏迷的幼崽現(xiàn)在他還叫做修治，跨過地上不成人形的尸體。

    任誰也看不出這血赤糊拉的一灘是冬木市追捕許久的殺人魔，滾落的眼珠被太宰治面無表情地踩過，碾成泥土里骯臟的污跡。

    真惡心。

    太宰治下意識在地上蹭了蹭腳底，疲憊與絕望叫他動一動手指都精疲力盡，可是莫名又有一股力量支撐著他，指揮他的身體行動起來，跟上二葉亭鳴的腳步。

    等到看完織田作的書再說吧。

    等到他那微不足道的愚蠢渴望得到滿足，活著與死去便都無妨了。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由于大量失血和召喚反噬, 再加上跟太宰治這個同位體處于同一世界這件事本身就很耗精力，修治直到被二葉亭鳴帶回酒店都沒有清醒，裹在二葉亭鳴的大衣里臉色蒼白, 昏迷著一副惹人憐愛的小可憐模樣。

    面對如此脆皮嬌弱的自己, 太宰治不禁露出點嫌棄的神情。他現(xiàn)在沒有什么偽裝自己的興致, 收斂起的情緒多少便露出一絲痕跡。

    但也就只是那么一點點罷了, 他實在沒辦法再施舍給自己再多的情緒，甚至就連面對著手上那本織田作之助的大作, 他心底泛起的激動也不過寥寥。

    像是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唱著反調(diào)，小小聲念叨著就這？就這？就這？

    書店里《善哉》就放在新書推薦架子上，一眼就能看到的正中C位。二葉亭鳴帶著他走進(jìn)去拿書結(jié)賬一氣呵成, 輕松得沒有半點真實感。

    太宰治甚至習(xí)慣性地懷疑起這是否真的是織田作之助的命運可從來不會對他這么友善。

    但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證明著他手上拿著的書, 千真萬確就是織田作之助的。

    雖然織田作之助用了筆名，可旁邊貼著的廣告海報上那張臉太宰治絕不會認(rèn)錯，跟他記憶里胡子拉碴穿著隨意的青年織田作比起來，年輕許多又被造型師打理一番的織田作竟是叫他覺得多少有些陌生。

    這樣書比較好賣。二葉亭鳴解釋道, 順手在太宰治的購物籃里又放了幾本《爭鳴》, 這家書店的備貨相當(dāng)齊全, 最近半年的《爭鳴》都能在雜志架上找到。

    太宰治看看購物籃里的雜志，沒說什么?；蛟S這應(yīng)該歸功于最上面的一本封面上印著大大的【太宰治】，三個大字顯眼得想看不見都不行。

    太宰治因此產(chǎn)生出了一點好奇，想看看自己能寫出點什么東西來。

    當(dāng)然安頓下來后他第一時間從購物袋里取出來的還是《善哉》。黑白的封面極具設(shè)計感，作家欄流暢又隱含鋒銳種吉二字，如果他猜得不錯，應(yīng)該是織田作之助的親筆。

    太宰治無意識動了動指尖描摹字跡, 兀自對著封面發(fā)了一會呆, 直到聽見二葉亭鳴說自己要出趟門才恍然回神。

    二葉亭鳴要去拜訪冬木市的地脈管理者, 同時也是制造圣杯的御三家之一遠(yuǎn)坂家。畢竟世界意識一鍵取消了圣杯攢了快六十年的能量是件大事，圣杯戰(zhàn)爭想打得推遲六十年也得跟人知會一聲，免得人家辛苦備戰(zhàn)折騰了半天，圣杯連召喚英靈的能量都摳不出來。

    那場景多尷尬，要是時鐘塔出身本就看輕日本魔術(shù)師水平的那種魔術(shù)師參戰(zhàn)，肯定要以為圣杯戰(zhàn)爭是什么龐氏騙局了。

    除此之外二葉亭鳴還準(zhǔn)備順便跟遠(yuǎn)坂家聊一聊圣杯已經(jīng)被污染的事情，現(xiàn)在正是圣杯虛弱的時候，人類魔術(shù)師也能成功解體，這樣就省得他動用自己不多的余糧，去收拾人類自己貪婪搞出來的爛攤子。

    二葉亭鳴出于禮貌問了一聲太宰治要不要一起去，太宰治表示自己更想把《善哉》看完，雖然他對著發(fā)呆了五分鐘都沒翻開第一頁。

    指望著二葉亭鳴能讀懂太宰治腦袋里復(fù)雜微妙如同毛線團的思緒那必然是不可能的事，二葉亭鳴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放棄了思考太宰治的腦回路，反正只要他老實待著不影響他挖甜菜養(yǎng)甜菜的大計，其他的隨便他想干什么二葉亭鳴都無所謂。

    本來太宰治會在這個世界落地就是意外，就是他真的想不開打開窗戶跳下去

    嗯，那樣的話鬼燈會高興的。

    當(dāng)然要是太宰治能向他的文豪同位體那樣投身文學(xué)事業(yè)再好不過，二葉亭鳴看他那么在意織田作之助，那應(yīng)該也會樂意跟織田作之助在職業(yè)選擇方向上看齊。

    這樣他們還能互相催對方的稿，多好。

    太宰治絲毫不知道二葉亭鳴轉(zhuǎn)悠著什么惡魔一樣的主意，在二葉亭鳴出門后對著手上的書沉默許久，像是能從封面的幾個字里看出宇宙的奧秘來他想他的確是個膽小鬼，連翻開一本書的勇氣都欠缺。

    太過幸福的得到會帶來更加巨大的絕望，太宰治雖然沒有讀過《山藥粥》，卻也被生活教會了相同的道理。

    太宰治知道這種時候正攻法對自己沒用，越是拼命鼓勵自己就越是能感受到勇氣從身體里飛速流失，于是他努力去回憶最糟糕的可能性與他不曾相識的織田作之助，還不曾寫過什么就英年早逝的織田作之助一個出版了自己的織田作之助再怎么樣，也不會比更加糟糕了。

    太宰治輕輕吐出一口氣，翻開了手里的書封面上印著安寧唯有一死方可享受，任誰看到都會感嘆這絕對是太宰品味的書。

    故事仍舊是發(fā)生在酒吧里的故事，主角也仍舊是忙里偷閑喝酒的殺手和年輕的酒保。殺手配著酒把沾滿鮮血的故事娓娓道來，穿雜著幾個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話。

    殺手像極了織田作之助本人，太宰治甚至能想象織田作之助干巴巴說著笑話的神情他沒有親眼見過，但他想如果織田作之助說起笑話，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