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1991年6月。

    冉蘭蘭帶著四個月的身孕，獨自一人從青山村到了a市。

    她的男人上個月死在了工地，她帶著所有家當(dāng)九塊錢，在盤山公路上顛簸六個小時，來討說法。

    根本沒有人理她。工地上的人都是臨時工，情況好就做一天工給一天錢，情況不好就一直拖著，最后分文沒有的情況也有。冉蘭蘭在工程辦公室門口守了好幾天，哭也哭過鬧也鬧過，開始還有工友可憐她，勸她回去，可后來見她堅持不走，不勸了，也不管了。

    可她身上的錢越來越少，她得打工賺錢。她沒有什么文化，只能做體力活。好在她很瘦，穿著寬松，肚子也不顯懷，只要人勤快找工作不難。她在一個飯店端盤子洗碗，干了三個星期，每晚回到八人間的廉價床鋪她的腰都酸痛地直不起來。直到有一天，楊素梅叫住她。

    冉蘭蘭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因為這位顧客很漂亮，打扮也時髦，即便懷著孕也化著妝。她好像在這附近上班，經(jīng)常來這里吃混沌。但冉蘭蘭沒看到過她的家人。

    楊素梅盯著冉蘭蘭的肚子，說：“幾個月了？”

    冉蘭蘭嚇一跳，心虛地捂住小腹：“你說什么？”

    楊素梅挑眉笑道：“眼睛鉆錢眼里去了男老板，當(dāng)然看不出來，但是我懷著，我一眼就看出來。不過你也瞞不了多久了?！?/br>
    冉蘭蘭嚇得不敢走。

    “幾個月了？”她又問。

    “四個月?！彼÷曊f。

    楊素梅好像很滿意她的表情：“比我小兩個月啊。不要怕，我是好意，我來給你介紹另外一份工作——你這么勤快，我缺個人照顧，你來照顧我。”

    冉蘭蘭有些懵，她也是孕婦啊，孕婦照料孕婦？

    楊素梅又說：“你可以住我家，應(yīng)該比你住烏煙瘴氣的地方強(qiáng)吧？你吃我的住我的，交換條件就是免費伺候我，對，沒有錢。”楊素梅見她不說話，輕笑一聲：“想一下吧。明天我來帶你走，不然我就告訴你的老板?！?/br>
    冉蘭蘭腦子里只想這個人是不是有毛病，她現(xiàn)在需要錢，可楊素梅又不給她錢?？僧?dāng)天晚上她就改變的想法——有個喝醉了的男人撲倒她的床上，企圖侮辱她。

    就這樣，冉蘭蘭住進(jìn)了金銘路三幢302室。

    她很好奇為什么楊素珍一個人住，家里有男人的東西卻未見著男主人。楊素梅像是會讀心術(shù)，直接告訴她：那人早就死了。冉蘭蘭想問那你的家人呢，怎么也不來照顧你，楊素又垮著臉說：我是讓你來照顧我的，別那么多問號。

    她心里猜，楊素珍大概是一個離家出走還在賭氣的任性小姐。

    不過這位小姐也的確很需要人照顧，她的妊娠反應(yīng)非常嚴(yán)重，失眠盜汗，喜怒無常，吃的還沒吐的多。她看上去雖然比冉蘭蘭胖，但是是浮腫的虛胖。相比之下，冉蘭蘭要幸運(yùn)多了。她只在懷孕初期有過幾天惡心，后面都很正常健康。住到楊素梅這里來之后，除了沒有錢，其他條件都好了太多。楊素梅只吃得下混沌，她做飯也很簡單，甚至到了后面她也開始反胃——楊素梅是惡心地想吐，她是純粹要吃吐了。

    有一天楊素梅忽然想起似的，問她為什么來a市。冉蘭蘭將事情告訴了楊素梅，楊素梅聽完哈哈大笑，說：你真是單純啊，等到年底就會有錢嗎？現(xiàn)在不給你錢的永遠(yuǎn)都不會給你錢。冉蘭蘭愣住。楊素梅瞧她一臉懵逼的樣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算了，明天jiejie教你一招。

    過了兩天，楊素梅趾高氣昂地給她展現(xiàn)了十張毛爺爺。

    冉蘭蘭呆了，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盯了好半天，才問：“是、是工程方給的嗎？”

    楊素梅往沙發(fā)上一靠，樂見其成她驚訝的表情，說：“不然呢？”

    冉蘭蘭問：“你怎么辦到的？”

    楊素梅得意洋洋地摸著自己的肚子，說：“我坐到負(fù)責(zé)人的辦公桌前，謊稱自己是你，告訴他我的男人死在了你的工地上，問他是打算現(xiàn)在給我錢，還是我挺著肚子去找他老婆要?！?/br>
    冉蘭蘭說不出話來，她雙眼發(fā)直，伸手要拿錢，楊素梅卻抽出其中三張。

    “這三張我要留下，算我的辛苦費。九月我就不能上班了，生了孩子我也需要錢?！彼敛豢蜌獾卣f道。

    冉蘭蘭呆了一瞬，然后只抽出她手中的五張：“那咱們一人一半吧。”

    這件事情后，兩個人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楊素梅有次拍照叫上了她。八月底的天氣很熱了，她們大汗淋漓地回來，脫得只剩內(nèi)衣，露出圓滾滾的肚子。楊素梅看看自己，又看看冉蘭蘭，猜測寶寶是男是女。冉蘭蘭說，要是同性就讓他們做兄弟或者姐妹，要是異性就結(jié)個娃娃親。楊素梅笑說，好啊。說完又好似才反應(yīng)過來，高傲地戳她一下，說你倒還挺會攀親家的，我家里也是書……

    冉蘭蘭問：書什么？

    楊素梅卻忽然哭起來。

    ……

    如果日子按照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這兩位相依為命的女孩兒或許都會變成幸福的母親。但是十月的一天，楊素梅口中那個死了的男人醉醺醺地回來，不但搶了她們的錢，爭執(zhí)中還踹了楊素梅肚子一腳。羊水破了，冉蘭蘭手腳慌亂地將她往醫(yī)院送，可楊素珍卻不肯，哆哆嗦嗦翻出一個診所的地址，讓冉蘭蘭送她去那里。

    結(jié)果，一尸兩命。

    -

    “冉蘭蘭啊……”楊啟明看向窗外，陷入深深的回憶，“真不記得了。不過當(dāng)年我連夜趕到a市，確實有一位大肚子的女人守在梅梅身邊。應(yīng)該就是她的這位同事吧?！?/br>
    “這位女同事后來呢，您還和她有聯(lián)系嗎？”蘇然顫聲問道。

    “沒有了。我當(dāng)年十分傷心，只想逮住那個兔崽子殺了他。我記得那位孕婦問我，能不能讓在金銘路那里再住幾天，等找到了地方就搬走。我其實很感謝她，梅梅臨終前是她守在身邊。我就說不著急，你想住就住。分別時候，我還給了她一些錢。”

    “那她住了多久？”

    楊啟明搖頭：“不知道了。梅梅出事，煥庭外婆和他mama都經(jīng)不住打擊，家里兩個病人，其中一個還剛生了孩子。活人死人我也只能顧一頭。梅梅的房子，等到我再去已是12月底，已經(jīng)空了?！?/br>
    12月底，她已經(jīng)走了。如果蘇然真是12月7號所生，那么她還未坐滿月子就離開了。

    為什么那么著急地離開呢？

    離開后又去了哪里呢？

    說完這些，楊啟明露出明顯的疲憊之色。他雖然老了病了，但是幾十年的閱歷已經(jīng)讓他有所察覺。他看了蘇然兩秒，抽出相冊中楊素梅和冉蘭蘭僅有的兩張合影，放到蘇然手中。

    “孩子，謝謝你來看我，”他說，“做個紀(jì)念吧?！?/br>
    -

    蘇然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的。她手里緊緊地拽著那兩張照片，腳步虛浮，腦海茫然一片。昨天和今天讓她的情緒像過山車一樣起伏，金銘路的線索讓她欣喜，可陳煥庭小姨楊素梅的出現(xiàn)讓她直接跌入谷底、甚至一度感到絕望，而今天楊素梅與孩子的真相又讓她親歷了一場死里逃生。心情還沒有平復(fù)過來，相冊中的秘密又悄然浮現(xiàn)，讓她猝不及防。

    照片中的人，就是她的mama吧。忽然間，所有的線索都暢通了：1991年蘇淩霆到a市擴(kuò)展業(yè)務(wù)，接觸到醫(yī)藥公司，認(rèn)識了楊素梅，又認(rèn)識了與楊素梅同住的冉蘭蘭；冉蘭蘭生下孩子后，蘇淩霆將孩子抱到了b市。

    蘇然名字里的那個“然”，也許就是諧音的她的姓“冉”。

    可如果冉蘭蘭真的是蘇然的生母，為什么當(dāng)初要拋棄她？蘇然的爸爸又在哪里？

    離開金銘路后，冉蘭蘭又去了哪里？她現(xiàn)在又在哪里？

    一連串問號如氣泡般汩汩冒上心頭，直到身邊有人一把拉住她，大叫道：“小心！”她才緩過神來。眼前黃燈跳成了紅燈，一輛貨車從她面前呼嘯而過。

    陳煥庭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她，眼神里是無聲的責(zé)備。

    “你怎么在這里？”蘇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了好遠(yuǎn)，“你不陪陪老人家嗎？”

    “你說呢？”他反問她，“我要不跟出來，等會本地新聞是不是多一則車禍的推送？”

    蘇然默了默，說：“謝謝。”

    陳煥庭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嘆氣一聲：“我先送你回酒店?！?/br>
    上了車，陳煥庭開了暖氣，蘇然才覺得周身的血液緩了過來。她拿出手機(jī)給孫強(qiáng)發(fā)信息：冉蘭蘭，這個人很可能是我生母，幫我查一下。1991年她與楊素梅同住在金銘路，可能也是醫(yī)藥公司的職工。

    然后她將冉蘭蘭的照片也拍了過去。

    過了兩秒，她想了想，點開曹躍飛的頭像：躍飛，上次拜托你的事情有了一點新的線索。產(chǎn)婦的名字叫冉蘭蘭。你看看1991年12月7日，醫(yī)院有沒有一位叫冉蘭蘭的女人生了一個女嬰？

    發(fā)完這些信息，她便凝神前方，眉頭緊鎖。

    陳煥庭見她心事重重，問道：“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她沒注意他說話。

    “繼續(xù)查冉蘭蘭這個人嗎？”他問。

    “是的……如果方便的話，我有個不情之請，等你回a市了，我想再去金銘路那里看看?！?/br>
    “好，”陳煥庭點頭，“不過可能需要過幾天。我這次回c市會呆久一點，因為我外公……至少得等他穩(wěn)定一點再說?！?/br>
    “沒關(guān)系，我理解?！碧K然說，“事情已經(jīng)過了快三十年，早已塵埃落定，不差這幾天。不過今天見你外公，他狀態(tài)似乎還行。”

    “表面吧，”陳煥庭微微嘆氣，“年初檢查出來就是晚期了，醫(yī)生說只有一個月，現(xiàn)在拖了一年，老天爺已經(jīng)很照顧我們家了。這一年大大小小的搶救已經(jīng)很多次，我們家里也……也能坦然接受了。我媽說這幾天他精神格外好，大概……是回光返照吧?！彼穆曇舻拖氯ァ?/br>
    蘇然沒接話。這些她都經(jīng)歷過。也正是因為她經(jīng)歷過，才知道“感同身受”這個詞都是騙人的。

    隱隱約約已經(jīng)看到酒店了，蘇然忽然說：“陳煥庭，其實……是假的?！?/br>
    “什么假的？”

    “我的同學(xué)……其實沒有這個人?！?/br>
    陳煥庭將車緩緩?fù)Ｔ诩t燈前，說：“我知道?！?/br>
    蘇然心中大震，抬眸，兩人的目光在車內(nèi)后視鏡中堪堪交錯。

    紅燈有二十秒，而這二十秒他們都注視著對方，沒有講話。直到后面鳴笛大作，陳煥庭才回過神，重新啟動汽車。

    酒店很快到了，外面飄著零星的小雨。

    陳煥庭停好車，說：“你什么時候走？”

    蘇然解開安全帶：“打算買明天的動車。”

    陳煥庭不置可否，見窗外飄雨，又說：“下雨了，你拿把傘?！?/br>
    他翻出置物箱中的折疊傘遞給她。

    蘇然打開車門，攤手接了下，毛毛細(xì)雨，她搖頭笑道：“不用了?！?/br>
    就在她將要關(guān)門的時候，陳煥庭再次叫住了她。

    “蘇然。”

    她回身。

    “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嗎？”他問。

    “什么？”

    “我想追你?！彼苯恿水?dāng)?shù)卣f道，眼里閃著劫后余生的光。

    蘇然在朦朧雨絲中看著他。

    他想起她似乎有位相親對象，說道：“沒關(guān)系。我可以和他公平競爭，你來做決定?！?/br>
    蘇然仍是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看了許久，她忽然非常嚴(yán)肅地問道：“陳煥庭，你家沒別的親戚了吧？特別是你還不知道的那種。”

    陳煥庭愣了愣，繼而嘴角上揚(yáng)，他強(qiáng)行摁下，肌rou又不受控制地再次揚(yáng)起：“沒有了。不過——別太快答應(yīng)我，蘇然。生平第一次追人，讓我追久一點?！?/br>
    第54章

    下午三點多，蘇然收到陳煥庭的電話，問她有沒有空，帶她在c市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