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這樣的心態(tài)，從日本回來后，蘇然與陳煥庭的接觸都很克制，她就像一個八爪魚，回到學(xué)校熟悉的環(huán)境后，反而收回了觸角。他們微信上的聊天從歸國那天戛然而止，只有朋友圈里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個點贊。當(dāng)然他們夜跑會遇到，但蘇然再不是刻意地假裝“偶遇”，是真的愛上了這項運動；如果他們遇到，陳煥庭的處理比她自然隨和，打完招呼，繼續(xù)保持自己的步伐；蘇然也會塞上耳機，沉浸在自己的節(jié)奏。夜跑是一項沉默的運動，他們跑完之后會去買水，順路聊聊天。夜跑還會遇到不少熟人，比如劉景明、比如周雯，甚至還遇到過憨憨的王壯壯。

    她想，在和沈睿說清楚前，她需要和陳煥庭保持距離。

    -

    七月初，蘇然回家。坐到動車上，很猶豫要不要告知陳煥庭一聲她回家了。

    屏幕上上下下來回好幾遍，最后她還是關(guān)掉對話框，隨手拍了一張站臺排隊的人，發(fā)了個朋友圈：放假，回家！

    不一會兒。

    陳倩：注意安全，不要出人命。

    劉景明：這就回了？羨慕啊。你們導(dǎo)師讓你走？

    王壯壯：蘇然你回家了？回去幾天呀？什么時候返校？

    黃敏敏：嚶嚶嚶，我還在工地，斷頭羨慕！

    ……

    陳煥庭：暑期愉快，一路平安。

    蘇然看到最后一條，悄然而笑。

    陳倩和王壯壯的她不想回復(fù)，當(dāng)然這二者不想不回復(fù)的理由完全不同。陳倩內(nèi)涵她，她一看便懂，心里臭罵一聲，懶得搭理；王壯壯的過度關(guān)心讓她有點難以招架，只好選擇忽略。

    這時對面坐下一位年輕mama，她懷里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蘇然放了一瓶水在桌上，小男孩好奇地將它一推，水瓶倒下，小男孩咯咯直笑，笑得鼻涕都吹起了泡泡。

    年輕mama趕緊阻止他，向蘇然道歉。蘇然說沒事，扶起水瓶，開始回信息。

    蘇然回復(fù)劉景明：不是啦，我爸爸生日，回家給他慶生。

    蘇然回復(fù)黃敏敏：你去工地實習(xí)記得帶好防曬霜和安全帽，早點實習(xí)完也回家吧。

    蘇然回復(fù)陳煥庭：謝謝。

    還有其他熟識的人給她點贊或者留言，蘇然處理完，系統(tǒng)顯示又來了一條新留言。蘇然還來得及看，桌前的水瓶又被推倒了，小男孩吹著鼻涕泡泡，耀武揚威地朝她笑。

    蘇然有些頭大，一邊將水瓶收到自己包里，一邊翻開那最新一條——

    陳煥庭：代問你父親生日快樂。

    短短一句，平平常常，蘇然卻看了好幾遍，直到嘴角的笑意幾乎咧到了耳朵邊，一抬頭，頑皮的小男孩仍挑釁地朝她笑著；蘇然忽然覺得這小男孩淘氣地有些可愛，對他揚揚眉，綻放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小男孩卻兩眼一瞪，嚇得鼻涕泡泡都吸了回去。

    蘇然笑了笑，將視線移向窗外，站臺已經(jīng)空了，只剩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她清晰地記得那天她的座位號是二等座12a，靠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風(fēng)景，但是有點曬。

    但她永遠不會想到，隨著這趟列車的啟動，她一向順風(fēng)順?biāo)娜松策M入了不可預(yù)料、也不可逆轉(zhuǎn)的境地。

    -

    沈睿的飛機是7月10號上午11點落地，蘇然開車去機場接他。前一晚她輾轉(zhuǎn)反復(fù)，幾乎一夜未眠。早上蘇淩霆注意到她情緒有些異常，問她：“怎么了然然，你臉色不太好？看上去也不太開心？”

    蘇然趕緊堆起一臉笑，撒謊道，“昨晚熬夜看小說被虐了。哦對了爸爸，”她給他一個大大大擁抱，從身后摸出一個禮盒，自行配樂，“鐺鐺~爸爸，生日快樂！”

    蘇淩霆不懂什么虐不虐的，敲了她腦門一下，佯裝嚴(yán)肅批評道：“說了多少次不要熬夜?！钡悄樕系男υ趺纯囈部嚥蛔。掷锏膭幼髟缫研孤端钠炔患按?，“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一點藏不住心思。讓我看看，上次在日本狠狠刷了我一大筆，是給我買了什么？”他打開禮盒，里面是一塊和他現(xiàn)在戴的同系列的但最新款的勞力士手表。

    蘇然踮起腳趴在他肩頭，怕他不能發(fā)現(xiàn)她的用苦良心，指著那根長的分針：“我專門定做的，世上獨一無二。你看這里有字哦?！?/br>
    “寫的什么？”蘇淩霆抬起眼鏡，仔細辨認：“l(fā)ove you forever”

    蘇然得意洋洋地點頭。

    蘇淩霆笑起來，感嘆良久，又笑。他摸了摸蘇然的頭：“謝謝你，爸爸很喜歡?！毙此齼擅?，又道，“你快點畢業(yè)，爸爸給你和沈睿準(zhǔn)備一場盛大的婚禮?！?/br>
    蘇然心里咯噔一跳，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笑容努力維持在臉上。

    走前蘇淩霆又賣了個關(guān)子：“我也給你們準(zhǔn)備了一份小禮，晚上揭曉?！?/br>
    -

    蘇淩霆的生日宴叫了廚子來家里做，只請了蘇凌柳一家和沈成秋一家。蘇淩霆上班去后蘇然也出發(fā)到機場，沈睿拉著一個小箱子走出來。他個子高高，人群中很扎眼。見到蘇然后，他很自然地抱住她。

    蘇然沒有拒絕。

    在回程的車上，沈睿問起今天的安排和家里的事情。除了給蘇淩霆帶了禮物，他還給蘇然買了一根卡地亞的手鐲。蘇然心里有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沈睿說這次他們導(dǎo)師這次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批準(zhǔn)了他五天的假，因為他說如果不讓他回去給未來岳父過生，他這一輩子就要光棍了。聽到這話，蘇然側(cè)頭看了他一眼，如鯁在喉。

    她從反光鏡里看到自己的黑眼圈，又掃到沈睿下眼皮的淡淡青黑，默默對自己說：不是今天，至少要等爸爸過完生日。

    可沒想到這一拖，便再無開口之日。

    下午蘇然在房間里補覺。一陣尖銳的鈴聲將她吵醒，她瞇眼一看，一串?dāng)?shù)字，sao擾電話，直接掛掉。鈴聲又鍥而不舍地響起來。她被吵得心煩，語氣不善：“誰??？”

    里面是個陌生女聲，沒過幾秒，她瞌睡醒了大半，全身緊繃。

    同時，樓下響起沈睿急切又用力的敲門聲。

    第39章

    蘇淩霆在回來路上遭遇車禍，超載工程車側(cè)翻壓在了他的車頂。新來的司機小黃當(dāng)場死亡，蘇淩霆在手術(shù)室搶救。外面圍了一圈人——除了蘇淩霆的meimei蘇凌柳，還有公司幾位股東，沈睿的父親沈成秋也在聞訊趕來的路上。蘇然覺得自己的世界陷入了真空，也不知過了多久，手術(shù)燈滅了，蘇淩霆直接被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

    晚上九點，蘇然接到電話，是家里請的廚子打來，委婉地問他們什么時候回來。蘇然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今天還有晚宴，蘇淩霆生日的晚宴。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鎮(zhèn)定地說今天不用了，讓他先回去。

    掛了電話，她的胸膛開始一下甚過一下地劇烈起伏，像一條缺氧掙扎的鯉魚，她埋下頭，不可抑制地放聲大哭起來。

    沈睿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將她拉進懷抱。

    2015年的這個暑假，生活毫不留情地打破了蘇然的象牙塔，將世界上最深的惡意和最美的善意都悉數(shù)獻上。

    蘇淩霆的飛來橫禍讓公司一下陷入癱瘓。蘇式藥業(yè)是家族企業(yè)，蘇淩霆出事前正著力于蘇氏藥業(yè)上市。但蘇凌柳并沒有和她哥哥同樣的想法，她認為上市后會削弱蘇式家族對企業(yè)的控制，不僅消極對應(yīng)，暗地里一直在拉攏其他股東。蘇淩霆遭遇車禍后，蘇然有次聽見沈成秋很大聲地和蘇凌柳在病房外爭論，似乎是在討論蘇氏藥業(yè)的事情，還依稀牽扯到蘇然的名字。

    蘇然頭一回深深感到無助和后悔。在大學(xué)報志愿的時候，蘇淩霆想讓她學(xué)金融，但蘇然固執(zhí)己見地報了新聞。蘇淩霆對她一向?qū)捜荻杂?，這次也沒有例外。這份溺愛與縱容為蘇然搭建起了一層與世隔絕的透明保護罩，可有一天，這個保護罩破了，該蘇然保護蘇淩霆了，她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她看著蘇淩霆床頭那個昂貴的手表——她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再昂貴精致的表又怎樣，成噸混凝土渣砸下來不一樣也四分五裂。鐘表早已不走了，只剩一個破裂畸形的表盤，刻了字的分針一顫一顫，似乎竭盡全力在說love you forever，但這一切只是徒勞，四點一刻以后，它永遠都夠不到下一秒。

    蘇然忽的想起那日在日本，她跟陳煥庭說生日要送父親一塊手表，他表情有些微妙。蘇然嘲笑他迷信。沒想到一語成讖。

    她痛苦而自責(zé)地想，是不是她詛咒了蘇淩霆？

    -

    因為蘇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沈睿一而再再而三的延長了假期。在他即將回到學(xué)校的前一日，蘇淩霆忽然醒來一次。沈睿聞訊趕到醫(yī)院，沈成秋和蘇然都在，而蘇然的手里，攤著一個戒指。

    蘇淩霆朝他微微動了動手指，沈睿走上前去，發(fā)現(xiàn)床邊還有一枚，正是和蘇然一對的。

    蘇淩霆眼神示意二人。

    沈睿側(cè)頭看向蘇然，蘇然也飛速地看了他一眼，雖然只有一眼，但他明白蘇然有話要說。但一眼之后蘇然并沒開口，她只是低頭看著那枚戒指，過了好久，才喑啞地說道：“這是爸爸送我們的對戒。戴上。”

    ——“我也給你們準(zhǔn)備了一份小禮，晚上揭曉?！鄙漳翘煸缟?，蘇淩霆跟蘇然說。

    沈睿戴上了那枚戒指。他握住蘇然的手，一齊放到蘇淩霆掌下。

    “小叔，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蘇然的。”沈睿鄭重地許諾。他小時候叫不清楚“蘇叔叔”，蘇淩霆便讓他叫他“小叔”，一直到今。

    蘇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淚刷的流下來。

    沈成秋走到床邊，像小時候那樣摸了摸蘇然和沈睿的頭，說：“淩霆，還有我?！?/br>
    那天晚上沈睿將蘇然送至家門口，分別時候他終于問道：“然然，你是不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蘇然抬起頭，凝視他半晌，一堆話堵在胸口，卻只問：“沈睿，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嗎？”

    沈睿伸手擁抱她：“會的。怎么這樣問，我的傻meimei？”

    蘇然生硬地呆立著，又問：“那liu lu是誰？”

    沈睿的動作頓時一僵：“你還在糾結(jié)那封郵件嗎？我跟你解釋過了，劉璐是我的師妹，那封郵件只是一個誤會……我真的很抱歉……”

    蘇然沒有告訴他還有第二封郵件，也沒有告訴他今天她收到了第三封。她打斷沈睿略帶慌亂的解釋，“你不用跟我抱歉……”頓了頓，她望著黑暗的遠處，低聲問道：“你會處理好嗎？”

    沈睿愣了一瞬，輕輕拍了拍她：“我會的?！?/br>
    “我也會的?！彼裏o聲說道。

    -

    蘇淩霆短暫蘇醒后又陷入了昏迷。人還沒死，蘇凌柳卻已經(jīng)開始算計蘇淩霆的財產(chǎn)。他們早就父母雙亡，事發(fā)突然，蘇淩霆沒有遺囑，如果去世蘇然是他的第一繼承人。在蘇淩霆住院期間，蘇凌柳已經(jīng)成為蘇式藥業(yè)的實際掌控者，她數(shù)次找過蘇然，希望重金購買她手中的公司股份。蘇然向來和這位姑姑不親，得知父親之前一直在努力將公司上市，便斷然拒絕了這個要求。她開始只是說一切等爸爸醒來再說，后來索性避開了蘇凌柳的探望時間。

    有一天蘇然在家休息，蘇凌柳打電話讓她火速來一趟醫(yī)院，說蘇淩霆急需用血。蘇然二話沒說立刻開車到醫(yī)院，剛下車卻被沈成秋攔住，說你爸爸沒事，你回去吧，并欲言又止地叮囑她，以后不要輕易和蘇凌柳見面。

    回到家，家里的阿姨正在清掃她的房間，出事之后蘇然掉發(fā)嚴(yán)重，阿姨看著一地頭發(fā)感嘆道：掉這么多頭發(fā)，真是讓人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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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煥庭是在開學(xué)后一個星期后才見到蘇然。

    其實他們暑假還有聯(lián)系。日本之行每個人都拍了很多照片，回國后大家弄了一個百度云，按照人名整理好上傳照片，但蘇然遲遲沒有上傳。陳煥庭在微信上問她看到群里的沒有，就剩她一個人了。她回了個“哦，好的”，第二天才姍姍來遲地上傳照片。陳煥庭很想問她假期過的怎么樣，她爸爸的生日怎么樣，她……和沈睿怎么樣，但是蘇然除了一句“好的”，再沒下文。后來“物托幫”上了省里共青團的新聞，他別有用心地轉(zhuǎn)發(fā)給蘇然，但蘇然沒有回復(fù)。

    她的朋友圈，整整一個七月，沒有更新。

    他到找到陳倩打聽蘇然的情況。那時陳倩在實習(xí)，讓陳煥庭幫著做了一下午建筑模型才告訴他，蘇然回家給她爸爸慶生，她男朋友也回來；可能他們之間出了點問題，需要時間修復(fù)，蘇然返校時間延長了。

    然后陳倩忽然大叫：陳煥庭你走點心好不好！我剛剛切好的樓梯組件被你裁歪了！

    陳煥庭的心思好半天才飄回來，日本談心的那晚如電影般在他眼前回放。他想起蘇然說“他們青梅竹馬”，想起她形容沈?！叭f眾矚目又體貼溫柔”，想起她語氣里不自覺流露出的美好和崇拜，心里涌現(xiàn)出來的第一個反應(yīng)竟是：原來她找到答案了。

    他微微愣了一瞬，平靜而克制地對陳倩說：抱歉。

    然后一股酸脹苦澀、難以形容的復(fù)雜情緒快速將他包裹。他走到室外，在走廊上深深吸了一口氣，拿出手機，沖動地想給蘇然打個電話，想問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跟他說了喜歡又回到沈睿的身邊，是最終認識到她愛的還是沈睿嗎？自己真的就只是她異地戀中的插曲、寂寞難耐時候的玩具？既然早晚會回到沈睿身邊，她又何必來招惹他？這就是她對待感情的態(tài)度嗎？

    無名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燒，他不再多想，直接撥通了蘇然的號碼。電話通了，傳來嘟-嘟-嘟的等待聲，但沒有人接，十幾秒后，電話自動掛斷了。

    在這十幾秒內(nèi)，陳煥庭的血慢慢退了下去。

    他慶幸這是一通沒有人接的電話，如果蘇然接起來，他說什么呢？蘇然跟他說喜歡他的時候，他拒絕了她；與他交心暢談，也是因為把他只當(dāng)做朋友；就算是她坦誠和沈睿的感情有問題，但也從未說過要和沈睿分手，更沒有許諾過他任何事情。

    這通電話，他能問什么？又以什么身份開口？

    自我奚落與自我嘲諷輪番朝他轟炸：早就跟你說了，她只是一時新鮮而已，她明明有男朋友，擺明了就是玩玩兒而已。你跟她才認識多久，怎么可能抵得過“青梅竹馬”？難不成你還有隱隱的期待？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還這么幼稚？又有個聲音語重心長地安慰他：這樣也好，適可而止、及時止損，至少還有一份體面。

    陳煥庭將手機放回兜里，遠處一輪夕陽搖搖欲墜。太陽每日東升西落，照著世間萬物，也照著此刻落寞而孤獨的他。

    那天晚上很晚，陳煥庭收到蘇然一則微信。

    蘇然：不好意思下午靜音了。有什么事嗎？

    陳煥庭：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