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嘆了口氣，忽而回憶鮮活，憶起當(dāng)年在“將軍府”避風(fēng)雪的夜晚，那個機(jī)靈皮實(shí)的小孩。他當(dāng)時也是瑟瑟發(fā)抖，同樣用這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看她，好像她下一刻就會憑空消失。

    赤華出神了好久，胸中似乎養(yǎng)了一只螢火蟲，繞著她的心口飛來飛去，最后停在某個地方，微弱地照亮了一個她此前鮮少涉足的念頭。

    她孤獨(dú)慣了，不喜歡跟別人有人情上的瓜葛。她不止一次問夏偃，如此不計(jì)個人安危的幫她，到底是為什么，他到底要什么。

    她口中雖不言，但早已暗下決心，不管他如何答，不管他要什么異想天開的東西，以后一定要想辦法弄來，滿足他。

    可他每次都簡單回答：不為什么。不要什么。

    幾個生硬的單字后面，是明顯咽下肚去的、他自己也急于藏匿的理由。

    她并非覺得十六歲的男孩子不懂情愛；就她自己，當(dāng)年十五歲，荊曠對她什么心思，她心里如同明鏡，一清二楚。

    可夏偃不一樣。當(dāng)年初遇他時，他對她便是這種神色和態(tài)度。當(dāng)年他才十二歲，難道也和現(xiàn)在一般心思么？

    她覺得這事不太可能，甚至有些可笑。

    她始終認(rèn)為，自己何德何能，生了副中人以上的皮相，就妄想著被萬人所迷了？

    沒錯，這孩子也許確實(shí)曾迷過自己，但他所迷的，大約是她的狐裘、馬車、脂粉、釵環(huán)、身邊的仆從、身上的香氣。

    反正不會是她這個人。赤華有自知之明，自從扮演公子瑤以來，她說的假話比真話多，假笑比真笑多，喜怒哀樂都按照既定的程式走，從不敢肆意任性地活出一個錦繡韶華的樣子。

    這樣一個無趣、虛偽、淡漠的女人，讓人見色起意倒是有可能，但誰會愛呢？

    陶罐里的水終于咕嘟咕嘟的開了，赤華起身去取，快刀斬亂麻，切斷方才所有的胡思亂想。

    *

    陶杯盛開水，吹了又吹，自己又試了一口，這才用力托起夏偃后背，遞到他嘴邊。

    “阿偃，飲水?！?/br>
    讓人服侍了一輩子，頭一次親手服侍人，還不太熟練。一半的水灑在他臉上，她用袖口蘸干。

    然后換了個姿勢。實(shí)在是托不住他后背，干脆跪坐到他身側(cè)，將他半摟在懷里，讓他靠著。

    夏偃也就乖乖靠著。熾熱的呼吸吹在她手腕上，吹得她癢，心頭慢慢柔軟起來。

    半杯水進(jìn)肚，夏偃總算有點(diǎn)枯木逢春的意思，咬著空杯子舍不得放，明顯是沒喝夠。

    赤華便要再給他盛一杯。他卻拽著她衣袖，忽然埋首在她懷里，昏昏沉沉的叫：“阿母?！?/br>
    赤華渾身一抖，頭一次，就這么讓男人沒遮沒攔的抱著，卻沒有推拒的心思，反而把他摟緊了些，輕聲說：“這兒有我呢?！?/br>
    她忽然感到一陣?yán)硭?dāng)然的釋然，心頭大石落地。這孩子從小是孤兒，對她的那種鍥而不舍的依戀，是不是因?yàn)榘阉?dāng)成了母親？她一廂情愿地推測，是不是自己跟他母親生得相似？

    如果是這樣卻好，那倒省了她猜來猜去。

    她再放低聲，柔柔地勸：“先放開我好不好？我去給你再盛些水?！?/br>
    夏偃固執(zhí)不放手。他全身燒的軟綿綿，力氣卻沒打折扣，兩只手臂收得緊，好像燙紅的火圈。

    仿佛是那半杯水給了他力氣。他吹氣在她鎖骨上，含含糊糊的說著什么。

    “我很小的時候，阿母丟下我走了。我父親安慰我說，她是九天仙子，下凡只是游歷，遲早會回去的?！?/br>
    赤華輕撫他額頭，拭掉他發(fā)際一層薄汗。一瞬間想起，當(dāng)年那個小流浪兒，見到自己的第一句話很是莫名其妙。他問：你是仙子嗎？

    “后來我當(dāng)然知道父親是在哄騙人?！毕馁缺且羯钪?，“世上哪里有什么仙子……可有一日，我看見一個人，我又覺得，也許真的有仙子，父親沒騙我?！?/br>
    赤華閉眼，心中那塊大石頭忽然又浮了起來，讓她心煩意亂。

    他說話含著熱氣，尾音拉得忽長忽短，每說一個字都無比困難，像是掏空他僅存的精力。

    然而卻一點(diǎn)也不像是胡話夢話。反而像是排演了很久，重復(fù)了很久，藏在心底很久的話。

    今日一病，胸中的鐵鎖燒融，這些念頭就像鎮(zhèn)不住的妖，迫不及待地涌出來，禍害人。

    夏偃苦笑，睜眼看那一簇橙黃色的火?；鸸庥吃谒劾?，拉出跳躍的細(xì)絲，一雙黑眸仿佛脆弱的琉璃，隨時都可能無端迸出水來。

    這些話，唯有趁此時說出來，才不至于引她反感吧？

    他在她衣領(lǐng)上擦擦濕漉漉的眼角，低聲問：“所以……你什么時候拋下我，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赤華語塞，如夢方醒，握杯的手有些顫。

    夏偃隨后自己笑笑，聲音低得幾不可聞：“無妨。我知道你總會走的。我不奢求太多……但，你能不能別……別整日把分道揚(yáng)鑣掛在嘴邊嚇唬我？”

    赤華用指尖擦擦眼角，有些不理解這種奇異的少年心思，卻又覺得，再多問一句話也是多余。

    她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我……”

    夏偃雙眸一亮。

    但赤華卻退縮了。她想說“我不會丟下你”，但沖動只持續(xù)了一眨眼工夫。她生性謹(jǐn)慎，不敢做出永久的承諾。

    她眼看那明亮的雙眸轉(zhuǎn)為暗淡，夏偃固執(zhí)等著，手中緊攥她腰間玉佩的流蘇，修長的手指，不安地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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