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四顧，一刻狂跳的心逐漸落地。

    已經(jīng)跑到柘林最深處，樹高水深, 光昏影暗, 宛若夜幕剛落，四周更是人煙全無。

    就算徐國派八千軍馬前來搜捕，也得細嚼慢咽，耽擱好一陣子。

    赤華掙脫他臂膀，跳下地，馬上又跪坐在一片青草上, 一手覆蓋額頭，按壓太陽xue。

    夏偃想問她還難受不難受，自己身上就疼起來了。那幾處箭傷有靈性，剛才一點不疼, 現(xiàn)在卻突然襲擊, 仿佛偷懶躺尸的工匠突遇上級查崗，一下子收了憊懶，精神抖擻地各就各位, 格外奮力地撕扯他的血rou。

    他不自覺地抽了抽眉毛。再一看，赤華居然也在看他，眼角彎彎的，居然在微笑。

    “阿偃，”她輕聲問，“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如今到底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了吧?！?/br>
    她雖然少涉民間，但也有基本的常識。這兩日過得水深火熱，盡管夏偃刻意低調，但他所表現(xiàn)出的雜般能耐，絕不是“小乞丐”、“流浪漢”所能具有的。

    夏偃被她問了個猝不及防，身上一下不疼了，全身的血都涌進腦袋，頭重腳輕飄飄然。

    他口吃：“我、這個……我不是什么人啊，幫人打過雜……”

    他陷入了無措的糾結。倘若他真的一步登天，成了什么大將軍、大司馬，他還可以假裝謙虛，然后不經(jīng)意的抖落出真相，博她一笑；可他不過是個顛沛流離的庶民，說好聽了是游俠，說不好聽了，就是一介流民首，手底下一群奇形怪狀的百姓，什么能吃飽飯就干什么，哪兒安全就遷徙去哪兒；他的武藝是跟回鄉(xiāng)老兵學的，體格是打獵糊口磨出來的，腳力是無數(shù)次逃離官兵時練的，察言觀色、學啥像啥的敏銳，是跟三教九流相處而來的；而他那勃發(fā)不竭的精氣神，是被他內心深處的隱秘掛念支撐起來的。

    這些雜七雜八的經(jīng)歷，他不覺得丟人；但他說不準，赤華聽了，會不會喜歡。

    畢竟，他這種人，注定就是和rou食者作對的。

    平日里，遇到趾高氣揚的貴族官員，他和同伴們都是避而遠之，有時候還朝那肥馬輕裘的身影吐唾沫。

    可赤華跟那些人不一樣。到底如何不一樣，他卻也說不出來。

    赤華見他發(fā)愣，也知道他有所保留，善解人意地沒再追問。

    *

    她眼望來時的方向，鄭重伏身而拜。

    夏偃有點不理解這些虛無縹緲的禮，又有點不服氣：“公子朔也沒那么高尚。他老賊父親禽獸不如，他只要是個正常人就會放你走。你謝他做甚？”

    赤華坦然笑道：“我才不是謝他，是謝那位沒見過面的夫人啊。公子朔方才左右為難，說要‘請教’夫人，回來就把我們放了，定然是聽從了夫人的建議。——嗯，當然，他也沒你想得那么壞?！?/br>
    夏偃覺得也有道理。但他對她的最后一句話可不敢茍同。赤華身邊的男人不少，但是“好人”不多，他思來想去也只能找出自己一個。什么時候輪到徐朔了？

    再回憶那張大長臉，越想越覺得可厭。他好在哪里了？多半是見赤華嬌美可憐，想討好佳人罷了。反正他又不損失什么，無本萬利的事，誰不會做？

    但他也不敢直接這么說，倒顯得自己小心眼了。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小心隔了三尺，不敢讓自己身上的泥弄臟她裙擺。

    他粗放慣了，習慣伸開腿直接坐。這一次佳人在側，可不能如此無禮，于是便扭扭捏捏的，學著她跪坐下來。但剛一跪下，膝蓋扭著不說，小腿的傷口遭到重壓，痛得他差點彈起來。

    他只好悄悄的折中，若無其事地把腿盤起來。

    然后故意哂笑，答：“那就是徐朔懼內，怕夫人，沒自己主見?！?/br>
    赤華輕聲而笑。盡管他極力遮掩，但那不服氣的勁兒都快上天了。像小孩子似的跟她抬杠，夜里的從容縝密都哪兒去了？

    她忽然也有心思抬杠，接著他話茬說：“人家也不一定是他夫人啊。說不定是他寡居的姑姊?！?/br>
    夏偃倒沒想到這個可能性，想了想，無法反駁，干脆假裝贊同：“嗯，也說不定是他外婆。說不定是他一百歲的曾外祖母?！?/br>
    這是借力打力，用一個更荒謬的結論來反襯對方的荒謬，言外之意我不信。

    赤華活這么大，身邊不是貴人就是下人，從沒被人這么胡攪蠻纏過，咬唇忍住不笑，不跟他一般見識。

    她沒憋笑多久，忽然臉紅了，一只手下意識地捂了肚子。

    兩個人都聽得清楚，有人餓壞了。

    夏偃一躍而起：“我去給你打點野味?！?/br>
    “等等……”赤華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積極，“你身上的傷不疼？這么一驚一乍的，血氣翻涌，可對身子不好?！?/br>
    她的話語里有嗔怪的意思，但卻是關心的口氣。夏偃沒聽夠，無師自通地裝天真，側過頭去：“誒？”

    赤華再解釋：“慢慢來。我……嗯，其實還沒那么餓?！?/br>
    夏偃笑了。她過慣飯來張口的日子，還以為吩咐一聲，立刻就能吃上熱騰騰的呢。

    他耐心給她指點：“這林子里是徐國的獵林，里頭的畜牲應該都學精了，慣會躲人。我又沒馬沒獵犬，就算獵只最蠢的山鶉，少說也得半個時辰。然后再拾柴、燒火、洗剝、烹熟，至少再三兩刻。等那時，你還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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