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婢女正拿著她的手，給那長長的指甲上敷蔻丹。聽了這話，頭也沒抬，輕聲說：“原夫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女公子的婚事拖了這許多年，夫家一直在催，拖到今年都快二十了，君侯才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的給送出門，咱們可不是得好好兒排場一番，否則天下人怎么看？再說，這些個綾羅綢緞、珊瑚朱玉什么的，也并非咱們君侯出錢，多是徐國那邊送來的聘禮。這羊毛出在羊身上，現(xiàn)在不顯擺，又更待何時呢？”

    婢女有智慧，這一番話以駁斥開篇，看似句句向著女公子，卻說得原姬原夫人通體舒泰?？扇粽娴挠袀€女公子身邊的人在旁邊聽著，又挑不出任何錯處來。

    原姬輕笑。她是荊侯最年輕的夫人，來自一個毫無話語權(quán)的小小原國，又是跟著姑母陪嫁來的。在荊侯那并不算擁擠的后宮里，她總覺得自己挺多余。

    但原姬比她的母國爭氣。進(jìn)門之后，三年抱倆，而且都是胖小子。雖說前頭一串長兄，無望承襲什么爵位頭銜，至少能給當(dāng)母親的保個一生榮華。

    公子瑤呢，她一個丫頭片子，就說是荊侯的嫡女吧，吃的用的都讓原姬望塵莫及，這沒什么可抱怨的；可看如今，她不過是嫁個徐國太子，這兩天簡直跟眾星捧月似的，那花費(fèi)都足夠原姬母子一年的開銷了。寵女兒也不是這么寵的！

    除了發(fā)牢sao，原姬也不敢做什么別的。在婢女的連番暗示之下，又嘆口氣。

    “喏，這兒也有兩件我親手縫的衣裳，還有那些首飾，算我的贈禮。你找個時間給送去，說幾句漂亮話。不管她看得上看不上，我面子做足就行?！?/br>
    *

    姬瑤捧著原姬送過來的“陪嫁”禮物，心說：“至少料子不錯?！?/br>
    可顏色深沉，款式也都挺老氣。此時當(dāng)做送給新嫁娘的臨別禮，那意思就很微妙了：說她年紀(jì)大呢。

    當(dāng)然，若她較真起來，原姬定然也有話說：妾是小國出身，不懂潮流，公子多擔(dān)待。

    她吩咐：“小多，給收起來?！?/br>
    小婢女年方十四五，初來的第一天，就被她隨意起名叫小多——嫌她多嘴。

    小多伶俐答應(yīng)一聲，抬頭望了望女公子——她生性喜靜，又總是那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木著個臉，卻也從來不發(fā)怒，說不好是怎么個情緒。

    小多敬業(yè)，加之本性難改，還是鼓起勇氣問：“那需不需要道謝、回禮？”

    等了一會兒，見女公子沒作聲，她也不敢再問，縮縮頭下去了，順帶拉上鑲玳瑁的門簾。

    女公子身體不好，這幾年性子愈發(fā)孤，身邊人也換得勤。當(dāng)年的胖兵丁、瘦婢女，早就給打發(fā)到別處?，F(xiàn)在她身邊基本上都是用來陪嫁的新人，年紀(jì)小，經(jīng)驗(yàn)欠，唯一的好處就是聽話。

    姬瑤享受著日常的寧靜，按部就班地給自己準(zhǔn)備嫁妝——當(dāng)然大部分物件都不用她屈尊過手，但總歸要有些貼身的衣被、精細(xì)的繡活、日常的書冊，需要她親手備置，以彰顯諸侯之女的賢德。

    許久，這份寧靜被打破了。小多冒著被甩臉色的風(fēng)險，小心翼翼報：“女公子，有……有人……”

    還沒說完，玳瑁門簾叮當(dāng)作響，大步跨進(jìn)一個錦繡華服的青年人來。

    能越過通報，直接閑逛進(jìn)她閨房的人，全荊國數(shù)不出幾個。姬瑤放下手中的活計，錦墊上站起身，拉平衣襟，目光在進(jìn)來那人的鼻子上點(diǎn)了一點(diǎn)，低頭行禮：“兄長。”

    公子曠是姬瑤的庶兄，荊侯的長子，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儲君。

    按照當(dāng)前慣例，女子稱姓，男子稱氏。諸侯的子嗣以國為氏，因此常人可呼他為荊曠。

    當(dāng)然，荊國上下，除了少數(shù)幾人例外，其余人見了他，誰敢直呼其名，都得彎腰行禮，恭恭敬敬稱一聲長公子。

    他身上具備一切儲君的氣質(zhì)——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瀟灑沉穩(wěn)，博學(xué)多才——唯一的缺點(diǎn)，便是喜歡對他meimei的居所搞突然襲擊。

    他大大方方在方才那塊錦墊上坐下，十分不見外地左顧右盼，看了看收拾齊整的妝奩和幾案，又馬上看到了原夫人送來的那幾件衣服首飾——婢女手笨，還沒收。

    他隨手摸摸那料子，皺起眉。

    “原姬無禮，怎么送了一堆半老徐娘的東西，她自己穿戴都嫌暗淡，如何配得上我們新婦？你莫要別扭，回頭我找個機(jī)會收拾她?！?/br>
    姬瑤不疾不徐，答：“人家總歸是一片好心。衣裳首飾不管什么樣，總有用得上的場合。兄長切勿胡亂怪罪人?！?/br>
    荊曠輕輕搖頭，像恍然大悟似的，笑道：“你這是怕得罪人。瞧你拉著個臉，還不是不開心嘛。”

    姬瑤垂目，在他對面端坐，禮貌性微笑。

    “去國離家在即，我若整日嬉笑，罔顧親情，那才不正常呢，兄長說是不是？”

    荊曠聽她一口一個兄長，忽然有些焦躁，重重吐了一口息，大聲吆喝婢女：“怎么還不端醴酒來？”

    但他沉得住氣，喝一口醴酒，揮手趕走婢女，一雙幽暗的目光，毫無避諱地定在姬瑤的面孔上。

    她肌膚雪白，看不出有沒有施粉。她的鼻中有點(diǎn)微微駝，有這種鼻子的女人，通常帶著一意孤行的固執(zhí)。但她鼻子下面的雙唇，線條柔和而飽滿，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那份固執(zhí)。她瞳仁漆黑，垂下的眼皮上隱著兩道精致的褶皺，那底下的目光卻散而不凝，有些躲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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