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夏油杰卻興趣缺缺地擺擺手：難得今天的天氣這么好，出去走走對你的身體也會有好處的。

    對于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能夠像這樣體貼地對其他人說出這樣的話，已經(jīng)很厲害了。夏油杰絲毫看不出來天城光司的不適。

    和同齡人不一樣，夏油杰從小就是個不怎么容易生病的孩子。小孩子在這個年齡段，稍微吹吹風(fēng)就會生病，而夏油杰生病的經(jīng)歷，卻一次都沒有過。

    所以他不太理解天城光司的虛弱，倒也不是故意的。

    他想，他很喜歡太陽。溫暖的陽光落在身上很舒服，他也很喜歡外面的花朵，因為很漂亮，但是光司要比那些花還要更漂亮一點。男孩子說漂亮?xí)芷婀?，可他還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級，也說不出更多形容他好看的詞匯了。

    這一切美好的東西，他都想要給光司看看。

    夏油杰滿懷期待地說：不要悶在房間里啦，我?guī)闳タ春猛娴臇|西。

    天城光司捂著劇烈疼痛的胃部，臉色愈發(fā)蒼白。夏油杰在對他這樣說的時候，實在太溫暖了，明明是和他一樣年紀(jì)的五歲孩子，卻如此溫柔。

    他看著面前和自己同齡的孩子，小聲說：好。

    夏油杰拍了拍他的腦袋。

    天城光司的身體實在太差勁了，光是站起來就有些吃力。他搖搖晃晃努力了一下，結(jié)果卻差點摔倒。生病中的身體提不起半點力氣，每走一步，腳底軟綿綿的就像踩在云朵上一樣。

    夏油杰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了，盡管他只有五歲，可仍然擺出了一副成年人似的表情，寫滿了憂慮：光司，你的身體究竟怎樣了？

    天城光司抬頭，他露出了平淡又柔軟的笑容：是我腳麻啦，沒關(guān)系的，哥哥，我們到哪里去玩？

    他一點也不愿意讓夏油杰知道自己身體的不舒服。天城光司想，如果在這種時候，拒絕了夏油杰的話，說不定對方會不開心的。

    那種事情絕對不可以，天城光司想，這是很重要的人，所以不可以讓夏油杰失望。

    他一口一個哥哥叫的無比甜蜜，聲音里也滿是雀躍。

    聽到他這么說，就算夏油杰原本心中還有一些疑慮，現(xiàn)在也全部打消了。他看著面前的同齡人，想了想：后山好像很有意思，能捉到獨角仙哦。

    他想要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分享給天城光司，那些他獨自在后山冒險時發(fā)現(xiàn)的寶物，如果光司喜歡的話，盡管有些舍不得，但從今以后，那些就也是光司的寶物了。蟬蛻的姿態(tài)各異，能夠收集到非常完整的蟬蛻，就足以在同齡人中炫耀；獨角仙也會有特別大的那種個體，放在罐子里能夠養(yǎng)很久。

    所以光司啊，快點打起精神來吧。他所擁有的寶物，都會有你的那一份。

    可夏油杰就算再怎樣早熟，也終究不可能早熟到天城光司那種程度。

    兩個人繞過了正殿，瞞著夏油龍從后門溜出去了。

    陽光灼熱，蟬在樹上嘶鳴。

    這一天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日子，灼熱到陽光流淌在地上都會被蒸發(fā)。

    夏油杰走了幾步，小孩就熱得滿頭是汗，他轉(zhuǎn)頭，卻又看到天城光司站在他身邊不遠(yuǎn)處，他額頭上一滴汗也沒有，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他穿著自己的舊衣服，這衣服不太合身，但穿在他身上，卻愈發(fā)顯得他瘦弱嬌小。

    臨獸殿生活的時光終究是對他產(chǎn)生了影響。他安靜的時候死氣沉沉，那幾乎不像是一個孩子會有的眼神。而在注意到夏油杰在看著他之后，他的臉上很快又帶上了歡快的笑意。

    他撒嬌道：哥哥，我想要獨角仙～

    這聲音非常甜，夏油杰想了想，他看著天城光司瘦弱的雙腿，說：你就在這里等我，抓到獨角仙之后，我?guī)Ыo你看。

    天城光司高高興興地對他揮了揮手，軟軟道：哥哥，你不可以去危險的地方哦，我會擔(dān)心的。

    這也太可愛了。

    夏油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悶頭去抓獨角仙了。等他走遠(yuǎn)了之后，天城光司臉上的笑意全部散去了。

    他坐在樹蔭下蜷縮著身體，雙手捂著自己的胃部，冷汗從他的額頭滴落。身體不適到了極點，胃部傳來了撕裂感，明明是夏天，天氣也很炎熱，他卻因為這痛苦而身體一陣陣發(fā)冷。

    他張嘴發(fā)出了無聲的呢喃。

    雙親病故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那就是死亡了，這是他的錯。他是因為生病而被理央送到這里來的，沒能在臨獸殿苛刻的環(huán)境下安穩(wěn)長大，這也是他的錯。

    天城光司想，現(xiàn)在夏油杰這樣期待著與他一起玩鬧，這是最后一次機(jī)會了。他不可以再讓重視的人失望了。

    只是很普通的胃痛而已，只是身體軟綿綿提不起力氣，身體發(fā)冷，腦袋昏昏沉沉，眼睛也開始發(fā)花而已。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事情。

    天城光司對自己說，光司，再忍一忍，再忍一忍。不可以那么沒出息，每一次都成為拖累，每一次都給身邊的人添麻煩。光司，要成為更討人喜歡的那種人，光司，不能每一次都被丟下。

    可再怎樣早熟，他終究也只有五歲。他蜷縮在樹蔭下，終于抑制不住地從喉嚨里擠出來似痛苦又似哭泣的嗚咽。

    他原本蜷縮著的身體開始有些發(fā)抖，因為情緒的波動而愈加痛苦的身體開始更加難受。他再也無法維持那種天使般的笑容了，天城光司的表情扭曲了起來。

    都是他的錯。

    巨大的痛苦吸引來了同類。咒術(shù)師身上的咒力不會逸散開來，他們的咒力在身體中涌動著，最后會化成力量，讓他們成為區(qū)別于普通人的存在。

    可天城光司并不是咒術(shù)師，他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是那種修**臨獸獅子拳，會因為身體承受不住而倒下的普通人，是那種想要獲得力量，就只有不斷磨礪身體的普通人。

    咒力從他的身體中溢出，一點點有了形狀。

    首先是父母死去時的哀傷和痛苦，那只老鼠，那個充滿惡臭味的房間、變餿變冷的食物、無論怎樣呼喚都不會再給予回應(yīng)的家人。

    然后是時刻被拋棄的惶恐，臨獸殿之內(nèi)，就連一個活人都不曾有。理央期待天城光司能夠擁有普通人的人生，不必在臨獸殿這樣危險而陰暗的地方長大，可對天城光司而言，這便是拋棄了。

    最后才是身體的痛苦。

    好難受、好想哭?？墒枪馑静豢梢钥奁?，光司應(yīng)該是那個乖巧可愛的小孩。不可以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不可以讓好不容易得到的、最重要的人發(fā)現(xiàn)他被藏起來的那一面。

    負(fù)面情緒不斷擴(kuò)散，漸漸匯聚起來。那是足以扭曲人心的力量，如果放著不管的話，這份力量會愈加嚴(yán)重。

    天城光司蜷縮在陰影之中，迷迷糊糊之間，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怪物，它模樣扭曲，拖著長長的尾巴，身上帶著惡臭味，像極了老鼠，瞳孔放大，是噩夢中都不曾有過的扭曲模樣。

    天城光司勉強(qiáng)站起身來，他身后倚靠著大樹，拳頭攥緊。胃痛讓他意識越來越模糊，他不知道面前的東西是什么，他害怕極了。

    如果死在這里的話，這就是一切痛苦解脫的時候嗎？

    天城光司這樣想著。他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搖搖晃晃要倒下的時候，他隱約聽到了誰在喊他的名字，非常焦急，帶著顯而易見的關(guān)切。

    光司！

    第27章

    夏油杰抓著獨角仙回來的時候,灼熱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今年夏天格外炎熱，汗水汗水沿著杰的額頭一路滾落，浸濕了他的衣服。

    獨角仙在他的手中掙扎著。這是他今年抓到最大的一只獨角仙了,是那種即便是成年人看到,都會驚呼這可真不得了的程度。

    雖然有一點點舍不得,但是如果光司能夠因此而打起精神來的話，那就好了。夏油杰這樣想著，小孩沿著山間的路一直往回走。

    明明陽光灼熱,他卻仿佛感覺到了空氣中漸漸有了陰郁的氣息。原本這附近應(yīng)該有很多動物的,但不知是因為感覺到了不安的氣氛，還是單純因為太熱了,附近的動物都沒有了蹤跡。

    當(dāng)夏油杰仰頭的時候，就看到天空中鋪滿了陰翳。

    他快速朝著天城光司的方向跑去,在心中的交集之下,他手中的獨角仙沒有拿穩(wěn)，不知丟在了什么地方。當(dāng)他終于看到了那個原本應(yīng)該在樹蔭下等著他的同齡人時,他瞳孔收縮。

    巨大又猙獰的怪物把自己的手臂放在了天城光司的脖子上。而那個少年渾然未覺般痛苦地蜷縮著身體,眼睛緊閉著,絲毫沒有要掙扎或者逃開的意思。

    那是什么怪物？

    他不知道。

    在痛苦之中，天城光司喉嚨里溢出來意味不清的呢喃，夏油杰仔細(xì)聽了好久，終于聽清楚了，他嘴里在喊的是師父和哥哥。

    師父是那天晚上他看到的理央。他不清楚理央究竟是不是好人。但是在看到從臨獸殿回來的光司虛弱的模樣后，他下意識就對那個叫理央的人產(chǎn)生了劇烈的排斥感覺。

    而那一聲哥哥,在叫的就是他了。

    恐懼彌漫在身體之中，夏油杰大聲互換著對方的名字。

    光司！

    他這一聲喚回了天城光司的意識。漂漂亮亮的小孩慢慢睜開眼睛，有一瞬間,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沒有半點求生欲，可在看到夏油杰的時候，他的聲音就又變得柔軟甜蜜了。

    光司喃喃叫到：哥哥

    他在叫哥哥的時候總像是在撒嬌，藏著nongnong的討好意味。他太缺乏安全感了，劇烈的胃痛讓他無法站起身來。

    夏油杰走到他身邊，他牽著光司的手朝前走。他剛剛觸摸到身邊同齡人的手時，就因為對方過于灼熱的體溫而呆愣了片刻。

    他不可思議道：你在發(fā)燒？

    他的體溫并不是那種運動過后的高溫，很明顯，他正在生病。即便體溫已經(jīng)熱到這種程度了，天城光司還是畏寒般瑟縮了一下，臉色愈發(fā)蒼白。

    天城光司軟軟道：我沒有生病，是你感覺錯了，哥哥。

    夏油杰回頭看了一眼在天城光司身后的那個怪物，他說：快跑。

    恐懼讓他的身體微微顫抖，夏油杰不知道面前的究竟是什么東西，那怪物看起來無比猙獰，只有一只眼睛，體型龐大如同蠕蟲。

    天城光司虛弱極了，他被拖著踉蹌走了兩步，便再沒有辦法繼續(xù)朝前走了。胃部劇烈的痛苦讓他無法再繼續(xù)前進(jìn)，他撐著自己的身體，想要嘔吐，但什么都吐不出來。

    無法抑制的生理現(xiàn)象讓他看起來可憐極了，可盡管痛苦到這種程度，在干嘔之后，他卻還是回過頭來，半愧疚半難過道：對不起，哥哥。

    站在他身后的怪物終于行動了起來。

    它的體型非常龐大，破壞力驚人，在行動的時候，有一棵樹擋住了他的去路，于是這個怪物就直接將整個樹木連根拔起，像丟棄玩具一樣扔在一邊。

    天城光司回過頭來，他認(rèn)真說：我已經(jīng)走不動了，哥哥，我會盡量拖住他的，所以，請你務(wù)必替我尋求師父的幫助。

    怪物已經(jīng)到了他的身后。

    它猛地劈下爪子，雖然它個子很高，但是行動速度卻不怎么快。天城光司踉蹌著躲開，最后的力氣也在躲避的動作里被消耗殆盡了，于是天城光司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他的額頭磕到了石頭，有鮮血從額頭上流淌了下來。

    我想保護(hù)他。

    夏油杰站在怪物的面前，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無比清晰地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他想要變得強(qiáng)大，他想要強(qiáng)大到在面對這些事情的時候，不會再這樣無力，不會再讓病弱的光司來保護(hù)他。

    夏油杰對天城光司說：不要叫我哥哥。

    他的語氣稍微有些重。

    天城光司果然慌亂了起來，他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高燒的身體軟綿綿，劇痛的胃部讓他感覺自己像是下一秒就會因此死去一般。

    在聽到夏油杰的話之后，光司說話的時候嗓音也帶了哭腔：哥哥，對不起，是我哪里做錯了嗎？我會很有用的，請不要生氣。

    夏油杰抱著他，又重復(fù)了一遍：不要叫我哥哥。叫我的名字吧，我不需要你的保護(hù)，相反，我會一直保護(hù)你的。

    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說那個夜晚在墓園里所見到的那些亡靈，天城光司哭著對他的父母道別，然后跟著那個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的家伙，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如今的模樣了。

    可即便是這樣的天城光司，在面對這樣可怕的怪物時，卻仍舊拖著病怏怏的身體，堅定地站在他面前保護(hù)著他。

    那是他不曾有的勇氣。

    夏油杰對他說：我會好好保護(hù)你的，我也會變強(qiáng)的，所以不要再哭了。

    不要再哭了。

    天城光司一直都是一個很堅強(qiáng)的小孩，只是他總也遇不到好事，他所能面對的，一直都是復(fù)雜無比的人。

    理央非常關(guān)心他，把他當(dāng)做家人來看待?？墒抢硌腚m然是人類，卻連半句關(guān)心的話也說不出口，在教導(dǎo)他的時候，也會故意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試圖將自己的關(guān)心藏起來。

    天城光司并不是不明白這些。

    可是

    非常偶爾的時候，他也想要聽到有誰對他，清晰又直白地說出那句我會保護(hù)你。